第九旗冥顽不灵分子赖保当众自杀的事情传到蒋青云耳朵里,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钦佩。

  有信念的人都值得尊敬。

  包括敌人!

  但,赖保之事也提醒了蒋青云,第九旗已经成长为了八旗内部的一个毒瘤。

  书房内。

  蒋青云喃喃自语。

  “赖保,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你猜,明知八旗里藏着第九旗,我还敢调京师八旗南下征讨吴三桂叛军吗?到了战场,第九旗会做些什么?临阵倒戈?炸营哗变?焚烧粮草?还是刺杀本相?”

  “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可军情紧急,我没有时间慢慢地搞甄别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让京师八旗集体带病上阵,狠狠流血。”

  蒋青云的眼睛里流露出噬人的寒芒。

  手软不得!

  ……

  次日。

  保定府。

  新军大营附近,窝棚鳞次栉比,鸡犬相闻,人声鼎沸。

  突然~

  有军官骑马过来,一路高呼:“老乡们,首辅大人来看望你们了。”

  后面~

  是仪仗显赫的大队人马。

  甲士开道,仪仗威严。

  众人吓的两侧下跪,用余光偷偷瞥一眼,只见一年轻男子背着手,笑容可掬的走了过来。

  “诸位乡亲,快快请起。”

  蒋青云和颜悦色的挨个伸手扶起,虽然百姓们衣裳和手上都脏兮兮的,但他并无一丝嫌弃、厌恶之色。

  一佝偻的老汉吓的直哆嗦:“老爷,使不得啊。”

  “老人家,如何使不得?”

  “您是朝廷的大老爷,我们是贱民,万万使不得啊。”

  蒋青云依旧攥着老汉的手,把他拉起身,然后环视众人,笑着问道:“谁家有凳子?”

  沉默,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低着头,拘谨的不行。

  蒋青云继续问道:

  “我是当今的内阁首辅,官居一品,我姓蒋。老乡,你们谁肯借我一个凳子?”

  人群当中,一个发辫脏兮兮的黑瘦小丫头飞速跑回家,又飞速搬来了一个凳子。

  ……

  蒋青云拎着小板凳走在前面,众百姓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场面极其诡异。

  河边有凉风。

  风里夹杂着泥水的腥味,家畜的臭味,还有人的汗味。

  不知谁家的母鸡在河边刨食,慢悠悠地当众拉了一泡稀屎,许多久违的副科记忆涌上心头。

  蒋青云寻了一块平坦的泥地,坐下。

  “坐,都坐。”

  众人就地而坐。

  “丫头,过来。”

  送来板凳的那个黑瘦丫头低着头,绞着手指,小碎步挪到蒋青云旁边。

  衣裳是补丁摞补丁。

  头发乱蓬好似稻草。

  裤子短了一截,很显然是哥哥姐姐们传下来的。

  赤着脚,指甲指缝里塞满泥土。

  “坐。”

  丫头默默坐在了泥地上。

  “多大了?”

  “9岁。”

  “你叫什么?”

  “陈二丫。”

  “老家在哪里?”

  “费县。”

  “山东沂州府费县,你家住蒙山?”

  “嗯。”

  “你爹娘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俺娘说这里有田分。”

  “你爹娘在老家有几亩田?”

  “7亩。”

  “那你家有几个人?”

  “6个。”

  “田太少了,吃不饱啊。”

  周围众人沉默,不敢接这话。

  “二丫,想家吗?”

  陈二丫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

  “拿着。”

  陈二丫一看居然是锭银子,吓的手直往后躲。

  “拿着,过几年做嫁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人群里钻出一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自称是二丫的娘,作势又要下跪,被蒋青云一把扶起来了。

  ……

  蒋青云环视众人:“老乡,你们都是哪里人?从你开始,一个个报。”

  “我保定的。”

  “大名的。”

  “俺兖州的。”

  “俺济宁的。”

  “河间的。”

  众人乱糟糟地报了一圈,以直隶和山东人为主,另有少数河南、山西人。

  突然~

  蒋青云龇牙咧嘴,惊跳了起来。

  低头一看凳子,瞬间明白了,榫卯结构的板凳用久了就是这样,会晃动,会产生间隙,会夹肉。

  榫卯结构并不先进,而是受限于铁钉成本昂贵的一种妥协技术。

  二丫的娘被这个意外事故吓坏了,脸色煞白,又要下跪。

  蒋青云只能再次出手搀扶。

  “大婶,无妨,别吓着孩子。”

  “诸位老乡,你们回去之后转告邻居,凡新军家眷,每户分50亩田,其中水田不少于5亩。“

  众人听傻了。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哪怕是50亩旱地。

  日子也就有盼头了。

  蒋青云和颜悦色,挨个扶起,一时间气氛极融洽。

  ……

  鉴于凳子夹肉的惨烈事故,蒋青云心有余悸,索性四处走走,将穿插式考察实践到底,将新军的军心彻底抓住。

  一户窝棚,门外的土灶冒着炊烟。

  “老哥,生火做饭啊?”

  “哎哎。”

  汉子被吓的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来人鲜衣怒马,身后护卫凶悍沉默,这一看就是朝廷的青天大老爷下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

  “老哥,家里还有人吗?”

  “有有。”

  “我进去瞅瞅?”

  汉子欲言又止。

  蒋青云也没多想,推开破门就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屋里,姑且称作炕的炕上。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嗖嗖窜上炕头,攥着姑且称为被子的被子遮住下半身,眼神惊恐。

  无他,家里只有一条裤子。

  首辅讪讪的摸着鼻子退了出来,尴尬,无需多言。

  ……

  蒋青云抬脚轻轻推开一只很想啄自己锃亮靴子的走地鸡。

  咯咯~

  咯咯咯~

  “老哥,今儿吃的是什么?”

  汉子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蒋青云索性自己走到土灶旁,掀开姑且称为锅盖的锅盖,一股草本植物的气味扑鼻而来。

  黑乎乎的,似乎是一种植物根茎。

  在锅沿四周才有一圈米,在沸水里不停的翻滚着。

  蒋青云心头一酸,默默盖好锅盖,想了想,解下黑色披风,叩门后,再次走进屋里。

  炕上。

  一大一小俩女围着被子,靠在墙边。

  “这个,应该够做两条裤子。”

  蒋青云把披风放在一边,微微颔首,弯腰走出窝棚。

  “老爷~”

  那汉子端着一碗水蛋,站姿古怪。

  细看才发现,是其中一只脚落下了残疾。

  蒋青云郑重的接过粗瓷碗,吃了一个水蛋,然后不露声色的从袖管里将一锭银子滑入碗里。

  放下碗,默默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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