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让你来宽慰我……"宁清洛的手指缓慢地抚过案几边沿,指腹擦过一小块缺口的漆面:"那你可知道父亲让你宽慰我什么?"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屏风上。

  那影子晃动了两下,像只欲飞的蝶。

  宁赫的手原本搭在扶手处,闻言五指微微收紧,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蜿蜒。

  他抬眼时,眸色比窗外的夜还要沉:"知道。"

  宁赫没想过要隐瞒,宁尚书跟晚娘也没想着瞒着宁清洛宁赫知道的事情。

  所以宁赫回答的毫不遮掩。

  宁清洛忽然转身,裙裾在青砖上旋出半朵花,簪头的珍珠颤巍巍地晃:"是一直都知道,还是知道了没多久?"

  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宁赫望着宁清洛发间那支摇摇欲坠的珠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一直都知道。"

  "啪"的一声,宁清洛腰间的禁步撞到了茶案。

  她猛地转头看向门外。

  月光将空荡荡的走廊照得雪亮,风吹起一小节断枝,在阶前打着旋儿。

  宁清洛的笑声像是碎冰相击:"原来二兄一直都知道,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是晚娘跟父亲的孩子啊......"

  宁赫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被衣摆带倒,深褐色的茶水在案上漫开:"其实也知道了没几年。"

  "那是几年?"宁清洛的手指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疼。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

  宁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四年前,在我投身军营之前......"

  夜色更寂,风雪愈发紧了。

  北风卷着雪沫从窗缝钻入,在小厅里打了一个回旋,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

  宁赫话未说完,廊下的灯笼突然被风吹灭,整个小厅倏地暗了下来。

  宁清洛退后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屏风,那上面绣着的梅枝硌得她生疼。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纵横的影,如囚笼的栅栏。

  宁赫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手拢了拢衣襟,袖口的银丝暗纹在月光下一闪:"我不怕冷,方才没要太多炭火,雪夜寒凉,你......"

  话音未落,宁清洛已经快步走到门边,素手推开门,冷风顿时灌了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纷飞。

  "春桃,有点冷……"

  她的喊声带着几分急促,尾音在风雪中微微发颤。

  不多时,春桃抱着鎏金手炉匆匆赶来,发髻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小姐……"

  宁清洛并不接那手炉,只侧身让出一条路:"加些热水,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宁赫微微泛白的指尖:"再添一盆炭火来。"

  春桃低声应下,身影很快融入了回廊的阴影里。

  寂静中只剩下炭盆里偶尔迸出的火星声响,噼啪一声,又一声。

  宁清洛站在原地没动,月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冷清的银边。

  宁赫望着她垂落在身侧的手,那双手紧紧攥着帕子,骨节都泛了青白。

  窗外飞雪渐密,梅枝不堪重负般弯折下去,抖落一地碎玉。

  更漏声遥遥传来,在这雪夜里显得格外悠长。

  春桃很快带着炭火回来,铜盆与青砖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宁清洛这才松开一直攥着的手帕,帕面上赫然几道鲜明的指甲印。

  她接过春桃递来的茶盏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热水溅在手背上,红了一片。

  春桃吓了一跳,慌忙放下铜盆,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宁清洛跟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地碰触到那泛红的手背。

  “小姐……” 春桃声音发抖,急得快哭出来,睫毛在烛光下湿漉漉的,映着炭火微光的脸苍白失色:“都怪奴婢没放稳茶盏……”

  宁清洛垂眸看了眼她紧握自己的手,轻轻抽开,唇角反而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却比屋外的积雪还冷:“是我自己不当心,不怪你。” 她拢了拢衣袖,袖口的银线暗纹在炉火下忽明忽暗:“我跟二兄还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春桃还想说什么,可对上宁清洛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能低头福了福身,临走前还忧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重归安静。

  宁赫静静地注视着她被烫红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探过来,却又收回,转而覆上了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半晌才低声道:“小时候你怕冷,冬天总爱往炭盆边上凑,有一回还把手烫伤了……”

  宁清洛没让他说完。

  她打断他,语气轻得像雪落无声:“二兄记性真好,我倒是快忘干净了。”

  风卷着雪沫,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炉火映在她眼底,像团烧不尽的冰焰,明明灼热,却化不开半点寒意。

  她唇角微勾,手指轻轻抚过茶盏边缘,指腹下的瓷釉冰凉,却抵不过心里那阵刺骨。

  “二兄想要怎么宽慰我?” 宁清洛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绷紧的丝线,随时会在风雪里断裂。

  宁赫沉默了片刻,指节微曲,在桌面上缓慢地叩了两下,沉闷的声响被风雪吞没。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闪烁的烛光,落在她身上:“我不知道怎么宽慰人。” 他的声音低沉,顿了顿,又道:“我只知道,晚娘确实处处为你着想,作为一个母亲,她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不应该怪她。”

  宁清洛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怪她……”

  窗外的梅枝不堪风雪重压,“咔”的一声折断了梢头,落在地上,寂静无声。

  宁赫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放开,最终还是开口:“清儿你要知道,那些外室子从小都在什么环境下长大,就算是被保护的再好,在人群里也是抬不起头的,那些恶言恶语对于一个孩子是承受不住的。”

  茶盏里的水早已冷了,映着摇晃的烛影,像一块沉滞的冰。

  宁清洛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像是触碰某个不敢面对的记忆。

  她忽然抬起眼,直视着宁赫,烛火在她眸底跳跃,像一场不肯熄灭的火。

  “我知道。” 宁清洛顿了顿,声音轻而凉。

  “可我也知道,我的身份是偷占别人的,原本在嫡女位置上的人,不应该是我,得到嫡女优待的人,成为贵女的人,也本不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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