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凰十二年,夏。

  上率百官巡察西北。

  御船途径乾州,靠岸休整七日。

  王庭巡察路线完全没有固定,沈棠也不允许本地官员提前清场营造假象。本地经济以及民间风貌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能弄虚作假。哪怕不怎么好,沈棠也会给官员分辨解释的机会,但要是糊弄她,那就对不起了。允许他们能力弱,但不允许他们心肝坏!

  对此,一开始也有官员担心安全问题。

  提前规划路线还能做好防备,要是主上想去哪里就坐船去哪里,万一途中被人行刺?

  此话一出,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像看傻子。

  刺杀?

  刺杀谁?

  谁来刺杀?

  即便有壮士真有胆子勇闯御船,但跑来刺杀御船上的二十等彻侯是不是太勇猛了些?

  刺客脑子好不好不知道,但对方胆子绝对举世无双!胆大如斗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

  沈棠:“……”

  仗着自身能打,她是什么地方都敢去的。

  王庭巡察也极少去繁荣地区,专挑道路偏僻的穷山僻壤,越是穷地方越能看出官员治理能力,也越能让狐狸露出狐狸尾巴。别以为穷地方就没有油水了,贪官污吏就是有本事从百斤的身体压榨出千斤的油水,沈棠当然要着重关照——她都体恤官员不易,不仅给了高俸禄还给了高福利,底下官员也该体恤一下她,老老实实替她打理各地,积攒功德的!

  不识相没关系。

  有的是识相之人想进步。

  乾州不算贫瘠之地,正相反,此地经济在西北各州算数一数二,不仅食物产量能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售卖给隔壁,这些年从农家这边拿到不少资源,针对性开发本地果蔬,除此之外还大力招揽名人,私学风气昌盛,隔三差五举办什么雅俗共赏的诗会雅集选美赛。

  哦,对了。

  乾州还打出公西仇故乡旗号。

  天下游侠多以公西仇为尊,在外行走哪里能错过这个打卡点?乾州文武并重,一碗水端得很平,文人有诗会雅集,武人游侠也有各种擂台比赛,甚至发展成了各地区的联赛。

  不过这些比赛都必须遵守各种禁手规则,在官方建造的比赛场地进行,性命第一,友谊第二,比赛第三,黎庶只需一点门票钱就能进去观看。参赛者获得奖金抽成,黎庶获得观看娱乐,而官方也借着这些人流举办大小集市。

  算得上三方共赢了。

  “脑子还算比较灵活,只是公西仇怎么就答应让乾州当故乡了?”虽说沈棠巡察重心是经济不太好的地方,乾州不属于目标,但她来都来了,抽几天看看情况也累不着她啊。

  即墨秋道:“钱多。”

  沈棠某根神经被触动了:“钱多?”

  不是,这帮孙子用地方财政去贿赂公西仇,让公西仇亲口答应乾州是他故乡,并且配合宣传?沈棠表情狰狞三分,似乎在想着怎么问责。直到即墨秋下一句出来,乾州大小官员免了无妄之灾:“都被没收上贡给殿下了。”

  这笔收入算正经八百的代言费。

  还是一次性那种。

  毕竟公西仇也不能整第二个故乡出来。

  乾州官员游说公西仇的时候还送上一份厚厚的计划书,里面大致估算将乾州打造成公西仇故乡(游侠朝圣圣地)能带来的经济价值。游侠这个群体,穷的是真穷,富也是真的富啊,这个计划要是能成功,后续给乾州带来的经济价值胜过百倍代言费,完全不亏的。

  貌似年初年礼就有乾州送来的。

  话里话外就是邀请公西仇过去露个面。

  想象一下,一群将公西仇视为偶像的游侠打着比赛,结果主办方突然告知擂台比赛最终奖品是公西仇现身颁奖,谁不拼命?谁不削尖脑袋来参加?不敢想啊,回头有多赚钱!

  即墨秋:“乾州都敢跟燕州叫板了。”

  沈棠:“……”

  如此说来,乾州这笔买卖是很赚钱了。

  西北各州之中,一向是燕州为尊,经济方面压制各州抬不起头。问理由?自然是因为康国旧都凤雒就在燕州境内啊,乾州与燕州靠得近,想当年也是沈棠定都的目标之一呢。

  乾州上至官员,下至民众都憋着一股气。

  他们差一点就是王都了!

  康国改都凰廷,凤雒作为旧都仍是繁荣之地,可毕竟没了王都光环,乾州这边就一直想超越燕州,闹得两地官员也互相看不顺眼。早些年还是暗搓搓互相阴阳怪气,这两年乾州籍贯官员都挺直腰杆子了,走路也威风八面。

  沈棠冲即墨秋靠近:“他上贡给我了?”

  即墨秋也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

  兄弟没有分家,经济自然是即墨秋在管。小笔进项他不要,但大笔进项肯定要拿的。

  即墨秋最大爱好便是上贡祭祀。

  这些当然都到了沈棠私库。

  沈棠嘴角弧度都要压不住了。

  “公西仇人呢?”

  说起来,上一次见面都是年初过年。

  过了年就跑不知道哪里去了。

  即墨秋道:“他说出去散散心。”

  沈棠:“他心中不爽快?是因为我?”

  即墨秋叹道:“与殿下无关,是为我。”

  公西仇嫌弃荀定这个添头嫌弃了快二三十年,现在见面也没给好脸色,结果荀定过年守岁喝高了,忍不住驳斥公西仇一句,一句话将公西仇干破防。受不了委屈,离家出走。

  沈棠:“什么话?威力这般大?”

  连公西仇这种绝不内耗的人都破防了。

  即墨秋讪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俩吵架内容还真是小学生对话。

  公西仇:【……荀永安,你这个添头!】

  荀定梗着脖子:【你才添头!】

  【反弹,你骂谁是添头?】

  【反弹无效,我看到大哥他……呜……】

  一片超大叶子从房梁垂下,如灵蛇一般缠上荀定的嘴巴,强行将其闭麦。荀定呜呜挣扎两下,对上即墨秋似笑非笑的眸,心虚三秒。

  公西仇气得握紧了拳头。

  【大哥,你说句话!你不解释?】

  即墨秋道:【我是神侍,这还要解释?】

  这下轮到公西仇呜呜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痛骂:【大哥,你太让我失望!】

  荀定:【这不会出事吧?】

  即墨秋道:【许是痛而不自知。】

  荀定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的内容,他讪讪:【……我觉得二哥不像是有那根筋啊。】

  即墨秋:【他确实没有。】

  荀定不解问:【没有什么?】

  【我的胞弟,公西仇,他没有情丝。】

  【没有情丝?那他情丝去哪里了?】

  荀定作为元从之一,知道内情虽不如父亲他们那么多,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知道大哥即墨秋身份非凡,也知道对方与主上关系匪浅,有宿世之缘。因此,荀定相信大哥口中的“情丝”就不可能只是简单代指男女间的情感牵连,而是某种真切存在的“器官”。

  即墨秋:【转世之时遗落了。】

  【啊?这玩意儿也能遗落?】

  这么不靠谱???

  【能啊。】

  毕竟是殿下当年亲自将其抽走的。

  【能找回来吗?】

  荀定觉得自己找到公西仇没脑子的根源了,情丝回来,那厮的脑子兴许能跟着回来。

  即墨秋摇头,神色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兴许也跟着转世了。】

  【兴许遗落到哪个幸运儿身上。】

  【都要等载体寿终正寝才能回来。】

  【一根情丝而已,不重要的。】

  【我对殿下萌生的情谊,从来不是因为情丝。它在或是不在,都不影响最终结果。】

  上古生灵对情的判断很粗暴,就看情丝。

  有情丝则有情,有情必能催生情丝,草木无情指的也是没有上古生灵都能有的情丝,而殿下那世渡劫到最后也没生出属于她的情丝。

  身处情劫,她的心依旧是空的。

  这跟天道的诉求截然不同。

  殿下驳斥,天道老爷的回应也教人无力。

  【你那些不能算情,你只是会观察会学习会模仿,让自己看着像有了‘情’而已。】

  这不是天道老爷要的结果。

  即墨秋收回思绪。

  毕竟时过境迁,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胞弟公西仇离家出走了,短时间可能不愿意回来,而乾州这边已经催着让公西仇帮忙配合宣传。若公西仇违约,是要吃官司的。吃官司还不重要,重点是赔钱。

  被即墨秋上贡的钱能吐出来?

  那必然是不能的。

  唉,还是要将弟弟抓回来才行。

  即墨秋摩挲着木杖,思念着其实距离不远的胞弟。湖上泛舟,公西仇打了个喷嚏,同舟垂钓的渔翁没好气甩他一条鱼:“公西仇!”

  这厮把自己的鱼吓跑了。

  公西仇:“……给你脸了?”

  渔翁冷笑一声。

  公西仇:“……”

  这事儿说来也有些离谱,公西仇前几日蜕皮,短暂失明让他放弃陆路选择了空路,结果被个不识相的当大鸟打了下来。公西仇恼火想发作,却不料对方一张嘴喊出他的身份。

  呵呵,居然还是半个熟人。

  当年失手给逃了的戚苍。

  公西仇刚要抬手,戚苍举着鱼竿威胁道:【慢着,公西仇,今时不同往日,你难道要在沈幼梨治下草菅人命不成?你敢动手,老夫虽不是你对手,但撑到去报官还是能的。】

  公西仇:【……】

  一句话将他彻底干沉默了。

  他本身也没准备杀戚苍。

  说个冷笑话,公西仇不喜欢造杀业——战场之上分生死,那属于武将职责所在,所杀之人不能算进个人业力,而战场之外没了武将这层身份,自然也没了随意杀人的理由了。

  武将杀人是为了生存。

  一切生存之外的杀伐都是杀业。

  他不准备杀人,但不代表他不想打人。

  当然,最后也没打成。

  反而心平气和泛舟钓鱼了。

  公西仇:“……”

  也不能算钓鱼。

  别以为他没注意到戚苍这老登悄摸儿化出武胆图腾的爪子,柔软带着吸盘的章鱼爪悄悄伸进水里,摸上来一条又一条河鱼,不多会儿就塞满船舱。最后用章鱼爪当船桨摇船。

  公西仇:“……”

  渔船靠岸,简陋码头已有人影等待。

  公西仇察觉到是几个年岁不一的孩子,其中有男有女。渔船靠岸,几人便都迎上前。

  一个个手中还提着木桶。

  嗯,装鱼用的。

  戚苍指挥几人去船舱摸鱼,晚上加餐。

  公西仇:“你收养的?”

  这老登干起慈善了?

  戚苍:“是学生。”

  山上有一座不大的私塾,在康国统一前就建立了,只是条件不好都没有怎么修缮,学生也不多,凑合着用了。后来康国统一,在各地建立公立三院也没影响这边。三院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建成的,也无法收下所有的学生,很长一段时间仍需要大量的民间私学帮衬。

  乾州官员也知道这个道理。

  一边建立三院,一边鼓励民间教学。

  山上这间私塾也获得了财政拨款支持。

  随着最早几批学生出去,这间山中书院在乾州教育界也有了点名头,学生也多了。学生一多,吃饭的嘴也多了,戚苍闲着无趣下山垂钓也不忘给他们加餐:“真是能吃啊。”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戚苍的吐槽没被几个学生放心上。

  一行人沿着山路上山。

  这条山路也是戚苍闲着无聊让武卒化身挖出来的,为的就是方便这群小兔崽子下山探亲。公西仇眼睛看不见,可一路走来也发现山路陡峭难行:“你怎么不去山下办书院?”

  戚苍叹气:“没辙啊,这不该问老夫。”

  要问就问创建书院的初代院长怎么想的。

  不多会儿,公西仇便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走过竹廊,穿过竹庭,视线越过荷塘可见几座竹屋,不远处还有几座没完成的竹屋。

  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苦着脸忙上忙下,想要偷懒却发现戚苍带着接鱼的学生回来了,当即目不斜视,一点不敢走神:“犯错,被罚,正好书院这边也需要扩张,一举两得。”

  公西仇:“……”

  戚苍指着荷塘。

  道:“看到了吗?书院下半年要扩招,教学竹屋不够用……这个荷塘就是罚这些调皮祖宗罚的,不给点颜色还以为能欺负到老子头上……哦,忘了你这条蛇目前还看不到。”

  公西仇:“……”

  戚苍是这所书院的武师。

  一群学生最怕他了。

  唯有一人是例外。

  戚苍指挥学生将鱼送去私塾后厨,让厨娘帮忙烹饪给学生补补营养,刚出来就看到有个小祖宗一屁股坐在一块石碑上,公西仇一脚踩在石碑坟头。这一幕看得戚苍眼皮狂跳。

  他忙上前隔开公西仇:“你又偷懒!”

  坐在石碑上的孩童掀了掀眼皮。

  但仍回答:“我干完活了。”

  私塾要美化,要铺石子路,戚苍便惩罚犯错学生下山去河边捡鹅卵石,每块鹅卵石还要规定大小与形状。整个书院就这个小孩儿心眼多,做什么事情都是暗搓搓地来,不过他心眼再多,戚苍也总能抓住罪魁祸首。罚,还双倍罚。如今已经罚出两条鹅卵石小道了。

  除了鹅卵石,小孩儿还给荷塘做了贡献。

  小孩儿一度怀疑自己上辈子跟武师戚苍有仇,只是考虑到对方资助家贫的自己,给母亲介绍了私塾帮厨的活儿,还免他学费,留他在私塾念书学习,有仇这猜测也站不住脚。

  说起他跟戚苍的初识,也是一巧合。

  他姓乔,母亲喊他乔子。

  乔子是遗腹子,与寡母相依为命。

  穷山恶水出刁民,村人都是欺软怕硬之辈,若是早些年乱世,他们孤儿寡母早被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万幸康国治下秩序井然,刁民村霸也不敢过于嚣张,母子相依为命还是有点活路的。乔子生来体弱多病,乔母将其拉扯长大颇为不易,高热无钱医治险些夭折。

  万幸,戚苍这时候出现。

  乔母说戚苍看到乔子仿佛看到了鬼,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跟乔母询问情况,好心掏钱帮助这对母子度过难关,乔子也脱离鬼门关。

  还善心大发给乔母介绍了工作。

  又将乔子带到院长跟前说情当了插班生。

  而今已有小半年。

  乔子身体不好但不影响他心眼多,他敏锐发现武师戚苍对自己很特殊,极其包容。这让乔子不禁怀疑,这厮跟自己祖上有交情?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祖上哪有这份机缘?

  乔子将心中推测一一驳倒。

  最后只剩一个答案——

  戚苍这老东西是冲自己来的。

  【不能吧?】

  乔子是延凰六年鬼节出生。

  【我这才六岁。】

  他最后选择不想了。

  要是戚苍真有歹毒念头,他大不了报官。

  乾州管不了,他就去王都诣阙讼冤。

  小半年下来逐渐融入书院生活,他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悟性,学什么都快得惊人。要不是院长梅梦再三检查他还未开辟丹府、凝聚文心,其他人都要怀疑他用文心过目不忘。

  靠着这些,他目前在读三年级。

  戚苍喜欢盯着他罚。

  他虽苦恼,却也没发作,还从中找到见招拆招的乐趣。例如,附近有一个小型操场,学生下课都喜欢在附近玩闹,操场旁边有一座无名坟,武师每月都会清理,乔子一个不爽就喜欢坐墓碑上。每每这般,武师脸色都很怪。

  怪……

  脸色怪就对了。

  公西仇蒙着薄纱的眼睛正“看”着坐人坟头上的小子,他嗅到了一缕“故人”气息。

  公西仇:“这对吗?”

  “他都往坟头撒过尿了。”

  (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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