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先生?”

  画舫灯亮,没有完全靠岸。

  元怀民站于岸边,尝试呼喊了一声。

  画舫一动不动,琵琶声演奏依旧。

  欧阳戎带着胡夫等人走来,停在元怀民身侧,凝视着画舫。

  琵琶声是来自这座画舫没错。

  元怀民与欧阳戎对视了眼,继续喊道:

  “是您吗,俞老先生?”

  直到第二声,画舫内的琴声稍微停了下。

  有一位老船夫走出画舫,望了望岸边众人。

  元怀民露出喜色:

  “老人家,能否停靠一下,在下听这琵琶声,船主人可能是在下的故友,可否让在下拜访一番。”

  老船夫似是瞧了瞧他,迅速转身,返回画舫。

  元怀民回头,朝众人笑了笑。

  仅仅过了三息,画舫动了。

  它驶离岸边,越来越远,像是躲避众人。

  与此同时,琵琶声也彻底停了。

  元怀民:……

  “咳咳。”

  元怀民捂嘴咳嗽一声,硬着头皮没有回头与欧阳戎等人对视。

  他继续自信朗声:

  “船内何人,可否移驾一见,在下是江州长史元怀民,阁下或许听过在下名字。”

  画舫微微停顿了下。

  画舫门口的珠帘后,一道横抱琵琶的人影,似是动作迟缓了下。

  元怀民瞧见,立马道:

  “在下不是歹人,只是心喜这故人琵琶声……”

  原本停顿的画舫,再次动了。

  这一次,是飞速驶离。

  欧阳戎、易千秋等人默默转头看向元怀民。

  元怀民:……

  他老脸一红,急得青筋暴起:

  “不是,你们……”

  下一霎那,元怀民被欧阳戎拦住。

  欧阳戎拂开红脖子的好友,走上前去,朝画舫抱拳,朗声道:

  “深夜叨扰了阁下,实在抱歉,可您的琵琶声确实很像在下一位故友,琵琶曲更像是他所创,在下欧阳良翰,不知阁下能否赏脸一见,帮忙解惑。”

  画舫缓缓停住。

  这一次,有一道怯怯糯糯的女子嗓音从画舫中传来。

  欧阳戎听着陌生。

  “欧阳……良翰?请问公子是现任江州司马、代理刺史欧阳良翰吗,是那位小大人吗?”

  欧阳戎站在岸上抱拳,正色行礼:“正是在下。”

  怯糯女子嗓音的主人犹豫了片刻,似是扭头,朝老船家开口:

  “老伯,接贵客上船。”

  欧阳戎微微松了口气,走上前去,等待船停。

  他目光落在画舫内那道横抱琵琶的女子剪影上,眼神有些思索。

  这确实是俞老先生的琵琶声,而且还是那一首莲舟曲的琵琶版,此女与俞老先生是何关系,为何会【文皇帝】剑诀?

  后方,元怀民一脸哀怨的跟上。

  被双标的他,嘴上不停的囔囔:

  “良翰,江州长史官职也不低吧,好歹五品官呢,穿红袍,这些人真没见识……”

  易千秋似是看乐了,重重拍了拍元怀民肩膀:

  “官职是不低,但要看人,看看是谁当。”

  元怀民便涨红了脸,争辩道:“我当怎么了,我也没干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每天只是稍晚去稍早归……这都是以前,现在也没这样了。”接着便是“人心中的成见”“一座大山”等难懂的话,引得众人哄笑。

  岸边等船之际,妙真突然开口,朝欧阳戎道:

  “据司天监消息,俞老先生确实没什么亲属,半生都在宫中,也不曾婚嫁。”

  欧阳戎轻轻点头。

  “嗯。”

  胡夫不认识什么俞老先生。

  但是见众人这副认真表情,再联系妙真所言和琵琶声的事,他似是想起某些宫中大人物的传闻,对上了号,也脸色凝重起来。

  胡夫转头吩咐宫人:“让船等会儿,不用急着走。”

  “是,公公。”

  众人悄悄话之际,画舫推开了江水波浪,停靠在江畔。

  欧阳戎、元怀民率先上船。

  胡夫、易千秋、妙真,还有燕六郎,裴十三娘,五人也紧随其后。

  画舫还算大,可以容纳个十来人,门口是一层纱幔与一层珠帘双层格挡,琵琶声倒是容易露出。

  而且看装饰,也属于女儿家的品味。

  等欧阳戎一行人尽数进入画舫后,入目之人确实是一位丰腴妇人。

  怀里还抱着琵琶,遮着半边脸面,看不清全貌。

  欧阳戎瞧了几眼,琵琶妇人一袭宝蓝色罗裙,衣饰不如裴十三娘那般豪奢,但也算富裕了。

  画舫内空荡荡的,除了她外,还有一位倒茶小婢女,婢女低眉,有些苦脸面相,跪在地毯上,低头默默给来客们倒茶。

  众人进来的时候,琵琶妇人横抱一把长琵琶,遮了一半脸庞,坐于画舫南面,背靠江水。

  琵琶后方探出的眸光,怯怯的打量着欧阳戎一行人。

  她面前摆放着画舫仅有的一盏灯火,橘黄光芒,将琵琶妇人的身影在后方墙壁上拉长。

  再配合上旁边昏昏欲睡的瘦弱婢女。

  这一幕,形单影只,有些寂寥。

  欧阳戎观察之际,已经落座,刚才坐下,琵琶妇人迫不及待问:

  “您真是欧阳良翰?”

  欧阳戎轻轻点头:

  “正是在下,有印章为证。”

  琵琶妇人摆摆手,婉拒了他递来的印章,说:

  “不用,在浔阳城,没人敢假冒那位小大人。”

  欧阳戎怔了下,琵琶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他,伤感含笑道:

  “缘分,真是缘分。”

  欧阳戎敏锐问:“什么缘分?”

  琵琶妇人低头不语,抬袖抹了抹眼角。

  还没说几句,妇人就莫名啜泣起来。

  欧阳戎有些无措。

  胡、元、燕等人作为男子,几乎秒懂,下意识的望向欧阳戎,似是在问是不是当负心人了。

  欧阳戎从十三娘手中接过帕子,立即递出,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哭何?是在下吓到夫人了吗。”

  琵琶妇人吸了吸鼻子,摇摇头道:

  “没,见到小大人,是开心。奴家的名字就不提了,夫家姓罗,大人可以喊奴家罗氏。”

  欧阳戎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怀中琵琶上,温声问:

  “罗娘这一手琵琶,是师从何人?”

  罗娘眼神追忆道:

  “洛阳曲坊学的,奴家曾在教坊司呆过,琵琶略懂一点点。”

  欧阳戎微微凝眉。

  这离的有些远,但是联想到老乐师就是从洛阳来的,在洛阳待了半生,和洛阳教坊司有交集似乎也正常。

  他脸色若有所思。

  罗娘见之,忽问:

  “小大人想问的是这首琵琶曲子吧,不只是琵琶技艺。”

  欧阳戎反应过来,立即颔首:

  “没错,此曲是何人教你的。”

  罗娘遥指远处浔阳城,苦笑道:

  “奴家年初在浔阳楼,跟随秦大家,一起请教过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十分慷慨,将这首琵琶曲和一些琴曲倾囊相授,那时学会的。”

  欧阳戎怔住。

  陡然想起,当初老乐师去往浔阳楼听琵琶,好像后来召集过城内一些善曲小娘和琵琶大家秦小娘子一起,举办琵琶晚宴,讨论过琵琶技艺。

  不过当时欧阳戎和容真都以为【文皇帝】剑诀是琴曲,没有太关注那些琵琶声,连老乐师起初都不懂,要请教秦笑娘子,更别提连琴曲都没弹明白的他们了。

  二人反而是在浔阳楼天台处摸鱼,说了不少“非同僚该有”的悄悄话。

  欧阳戎突然问道:

  “俞老先生是单独教你一人吗,有没有和你交代些什么,难道说,你今夜守在这儿也是听他的?”

  “都不是。”

  罗娘摇摇头:

  “没交代什么,也没有让奴家守在这儿,今日奴家在江畔停留,是在等夫家,夫家做些卖茶生意,在浔阳城里买卖,夜里宵禁未归……

  “至于这首琵琶曲,那位老先生当时说他是妙手偶尔的,还说相见是缘,就教给奴家们了,但是当场学去的小娘应该不多,因为老先生只即兴弹了一遍,就换曲子了,估计当时除了秦大家外,没几个人学会。”

  感受到欧阳戎灼灼目光,罗娘曲颈埋头,抱紧怀中琵琶,低声道:

  “奴家能学会,除了颇擅琵琶的,还因为奴家当时心情有些沮丧失望,初闻此曲,更是怅然,曲声惹人回味,遂记了下来,不巧就会了。”

  欧阳戎突然想起了忘在饮冰斋书房的那一把琵琶。

  老乐师临别所赠,赠容真木琴,赠他木琵琶。

  当时还以为仅仅是所谓的“琴瑟和鸣”。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浔阳大战之前,七绝诗琴曲中一直缺失的莲舟曲,老乐师竟然是随意传给了这些琵琶小娘们。

  还有莲舟曲这个名字。

  “莲舟……莲舟……确实是莲舟,巧合还是故意,还是说……真是缘起……”

  他恍惚四顾左右画舫。

  一种玄之又玄的缘感萦绕在他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罗娘与众人的侧目下,儒衫青年蓦然一笑,朗声:

  “是缘分,此曲在下也会一点,但……夫人的曲子似是更加完整精妙,夫人能否为在下完整的再奏一遍此曲?”

  罗娘愣了下,轻轻颔首:

  “当然可以。小大人稍等,奴家调下琵琶,刚刚见您上船有些激动,拨子都落地了。”

  说着,她弯腰捡起弹琵琶的拨子,调试琵琶,准备再奏一曲。

  欧阳戎回头吩咐:

  “十三娘,去备些菜肴,摆一桌酒,让大伙在船里休息下。”

  “是,公子。”

  裴十三娘立即下船,置购酒菜。

  欧阳戎起身,准备靠近一些。

  胡夫忽然伸手拦住欧阳戎,朝罗娘认真问:

  “等等,夫人说以前是洛阳教坊司的,那现在应该上岸,成了人妇吧?”

  他语气的有些不客气。

  琵琶妇人却并未生气,轻轻点头:

  “没错,已为人妇。”

  胡夫皱眉问:

  “那你年初怎么还去浔阳楼那种地方?咱家可是清楚,那是风花雪月之地,你已有家室,跑过去,有些不守妇道了。”

  一旁,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易千秋闻言,冷脸伸手,掐了掐元怀民腰肉,后者倒吸一口凉气。

  罗娘并未气恼,转头看向欧阳戎,默默凝视了会儿他。

  众人不解,好端端的看着欧阳良翰干嘛。

  不等欧阳戎开口,琵琶妇人低声道:

  “因为小大人您。”

  “因为在下?”

  欧阳戎也有些诧异,手指了下自己脸庞,确认道。

  罗娘轻笑说:

  “年初,夫家来浔阳做生意,奴家听闻小大人您举办浔阳楼琵琶晚会的事情,征询了夫家允许,特意前去,想见一见小大人,可惜,或许是奴家卑微命薄,那场晚宴,连小大人尊容都未见到一面。”

  她抚摸了下琵琶,叹息一声:

  “反而是从一位令人尊重的老先生那儿,学了些受益匪浅的琵琶曲。”

  这一下,不只是胡夫、元怀民等人了,连叶薇睐、裴十三娘都忍不住眼神莫名的看向欧阳戎。

  欧阳戎奇问:

  “夫人要见在下作何?”

  顿了顿,下意识问:“可是有什么冤屈,需要在下主持?”

  罗娘摇摇头,呢喃:

  “没有冤屈,怎会有冤屈呢,都是命缘……”

  欧阳戎正色问:

  “那夫人为何执着见在下?”

  罗娘目露些许回忆色,没有立马开口。

  这时,裴十三娘置购酒菜返回,携带奴仆,端盒入船。

  很快,一桌酒宴摆在众人面前,各自盘膝落座。

  裴十三娘在欧阳戎身旁重新坐下,为他倒酒,欧阳戎直接接过她手中酒壶,身子前倾,对面的为琵琶妇人倒了一杯酒水。

  罗娘手攥拨子,未动酒杯。

  一直一动不动的她,某一刻,突然随手下挥,牵动起一根琵琶弦,弦拉起,又弹了回来。

  “铮——!”

  一道铿锵琵琶音回荡画舫。

  清音嘹亮,愈显江水寂静。

  众人闻声,像是收到琵琶曲开始的信号,也安静下来,目视罗娘。

  琵琶妇人转紧琵琶轴,用拨子拉动细弦,又接连试弹了几声。

  尚未成曲调,可这琵琶音就已经非常有感情了,令画舫内本就要离别的众人动容。

  特别是叶薇睐。

  察觉到什么,欧阳戎低头看去,发现小丫头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他手腕,攥的指尖发白。

  琵琶声回荡船内,弦弦凄楚悲切,隐含哀思,似在诉说某种不得志。

  罗娘低着头,随手连续地弹个不停。

  光是这琵琶声,好像就已经说尽心中无限往事了。

  外加上她的悠悠嗓音,响彻在欧阳戎与众人耳畔:

  “说起来……奴家与小大人也算是故人了。”

  儒衫青年酒杯停顿:

  “故……人?”

  妇人怀抱琵琶,却半张笑颜灿烂: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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