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很多人用探寻的目光搜索着四周的面颊,他们猜疑着对方的反应。

  他们很想知道。

  伊莲娜小姐是怎么看待刘子明所讲述的这个幽默的故事的。

  他们很想知道——

  倘若特里普小姐在世,他会怎么看待伦勃朗,怎么看待《玛丽亚·特里普肖像》和《夜巡》之间的差距……

  这位《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怎么在心中衡量两个不同的伦勃朗之间的份量。

  “画下《玛里亚·特里普肖像》的伦勃朗是艺术史上的第二个鲁本斯,是巴洛克时代在历史上的回响。画下《夜巡》的伦勃朗是艺术史上第一个伦勃朗,他开创了属于自己的艺术时代。”

  “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刘子明把手里的玻璃杯轻轻的举起,然后放在嘴边,将汽泡几乎快要在寒冷的火焰里流散了个干净的苏打水一饮而尽。

  “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聚在甲板之上的人们也纷纷端起饮料,出声附和,举杯致敬。

  男人将头顶的生日王冠取下,交给他左手边的女性客人。

  他独自走到一张背对着投影银幕的椅子间坐下,随手拿起野餐桌之上一片炸虾片,放进嘴里。

  从讲述者变成了旁观者。

  刘子明有时间开始观察着四周每一个来宾的反应。

  很多人都听出了他的话语中的含义,反响既不算冷淡,也不算热烈。

  有人无奈的摇摇头。

  有人朝他轻轻的点点头。

  也有人苦笑了一下。

  尼德兰王国用了接近100年的时间,才重新拥抱了他们的神童画家,有些事情,不是你说那幅画更有意义,那幅画就真的更有意义的。

  那怕你是刘子明。

  再说。

  那可是伦勃朗。

  伦勃朗的成就已经被艺术史反复的论证过了。

  而顾为经?他远称不上是1640年的伦勃朗。

  那年伦勃朗34岁,功成名就,日进斗金,是整个阿姆斯特丹,整个西欧和北欧,算上巴黎、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内最为富有,身价最高的艺术大师。

  他甚至未必称得上是1624年的伦勃朗。

  伦勃朗十四岁上大学,十七岁师从当时的艺术大师皮尔特·拉斯特曼,20岁上小就已经娴熟的掌握油画、素描和版画等诸多绘画技法,都有见树,都有佳作,是欧洲的画界全才。

  1624年的伦勃朗差不多和顾为经现在相同的年纪。

  20岁上下的伦勃朗已经是名声大噪的艺术新星了,他筹备着开设属于自己的画室,即将永远的改变尼德兰画家在艺术史的定位。

  无论他早期的作品是不是酷似鲁本斯。

  那时的他,都已经是评论界的宠儿了。

  评论家们至少都可以骄傲的说,他们不光拥有扬·凡·艾克这位传说中的油画发明人,在中世纪结束即将两百周年之际,他们的年轻画家正将整个《油画》推向下一个艺术高峰。

  此刻的顾为经和同样的名气伦勃朗拥有的名气也许不相上下。

  两个人的故事很像。

  又截然不同。

  他们名气的来源不一样,意义内含也不一样。

  一者来源于己身,一者诉诸于他人。

  两个伦勃朗,全都是伦勃朗。

  让评论界心生欢喜的《玛丽亚·特里普肖像》和让他们心生疑惑的《夜巡》全都是伦勃朗的画。

  卡洛尔的《雷雨天的老教堂》也许确实是《玛丽亚·特里普肖像》不假。

  顾为经自己的作品到底是不是《夜巡》?乃至于到底有没有资格去用这样的比拟,沾人家伦勃朗的边。

  依在场的很多人看。

  这事吧——

  还有得去说着呢!

  看在刘子明这么推崇他的份儿,顾为经顶多顶多也就只能算得上是1617年的伦勃朗。

  那个被惠更斯所赞助的天才画家。

  惠更斯一辈子那么多的子女,也只有一个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

  惠更斯大概一辈子也赏识了很多画家。

  终究。

  只有一个成为了伦勃朗。

  想来,在场的很多人,在和他一起举起杯子,说那句“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的时候”,内心中实际上带着分外奇怪的情绪吧?

  称不上满怀藐视。

  仅是颇为微妙。

  刘子明面无表情的嚼着嘴里的虾片,品尝着虾糜被高温油脂所逼出的芳香气,心情同样也颇为微妙。

  他仔细的观察着顾为经。

  好的幽默故事从不止于幽默,也不止于“一声笑声”。

  笑容是情感的不经意间的流露与宣泄。

  纵观整个人类的绘画历史,记录“笑容”的作品极为罕见,在整个肖像画的领域内十不足一,把时间放在古典美术范畴内,也许十不足一就要直接变成了百不足一乃至千不足一。

  微笑既难维持,又难控制。

  往往诞生又消散于转瞬既逝的瞬息,很难被精确的捕捉。

  早期的欧洲的保守人士又认为,嘴唇存在的意义便是包裹牙齿,对所有人来说,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齿而笑,都是不体面的行为。对于真正的高贵的淑女来说,这个行为更是不优雅的,乃至于是淫乱的。

  这一瞬间。

  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精确掌控能力,她抛弃了淑女的优雅,让自己屈从于欲望。

  不管那时的戒律多么的野蛮落后,又冷酷无情。

  可就算是真正冷酷无情的人,她也是会笑的。

  就是有这样的时候,你把自己绷得紧紧地,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不会笑。

  不过没有理由的,你还是不自觉笑出了声。

  大笑亦或者苦笑。

  饱含温度,亦可能心生嘲弄,反正人们就是这样笑出了声。

  不经意间的笑容和泪水,它们这都是天底下最无需道理,最不需要复杂的艺术理论做为支撑,不需要任何提前的练习的事情。

  所有人生下来就会笑。

  正如。

  所有人生下来就会哭。

  它不需要任何经验主义做为基奠,诞生于自然而然的身体直觉。刘子明称这样的身体直觉,称之为感性的“决定性瞬间”。

  它胜过千言万语。

  刘子明笃信,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故事里表现出些什么东西来。情感是最好的镜子,映照着他们对顾为经作品的态度,也映照着他们对于顾为经这个人的态度。

  那么——

  顾为经自己呢?

  他有听出刘子明所讲述的故事之中的丰沛内涵么?

  他拥有足够强的敏锐,从伦勃朗的故事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么?

  对方坐在人群所形成的圆环的另外一侧,和刘子明之间隔着那座装置艺术品一般跳动的投影篝火。

  刚刚站在中间的时候,从亮处望向暗处,他看不清顾为经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眸子里所映着的两点摇曳的篝火。

  坐下来之后。

  刘子明能看清顾为经的半张侧脸。

  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很平静……亦或说很纯粹。光线在他的身影上镀上了一层轻薄而质密的光,就像是从空气中扯出了层纱衣出来,披在自己的肩上。

  男人端详了片刻。

  遗憾的摇摇头。

  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既无任何能被刘子明比拟为伦勃朗的兴奋,他也没有因为四周人微妙情绪,感觉自己受到了轻慢而心生愤恨。

  他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披着浴衣,坐在沙滩椅上,在这个其实无星也无月的夜晚,默默的看着星光。

  你能从一个看星光的人身上,看到什么激烈的情绪呢?

  梵高式的星空么?

  大概吧。

  遗憾的是。

  刘子明发现,顾为经并不像文森特·梵高那样,是一个非常非常激烈的人。

  而身为故事的讲述者。

  连刘子明自己也不确定,顾为经到底是不是伦勃朗那样的人。

  倘若梵高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他要不然会慷慨陈词的诉说些什么,要不然……也许会对在场的众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认为都是些无法理解自己的俗物。

  换成伦勃朗?

  他大概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他会哈哈大笑地和四周的众人碰酒杯。

  如鱼得水。

  刘子明清楚,伦勃朗大概率不讨厌为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们画些肖像,他不讨厌成功的自己。伦勃朗很享受身为一磨坊主的儿子,却能被评论界追捧的感觉。他喜欢出入上流场合,把家里用各种各样的象牙,纺织品,土耳其的手工地毯装饰一新。

  然后在家里把自己和身为市长女儿的妻子打扮成想象之中的来自印度的王公夫妇。

  不管是何种反应,那都很艺术,而非像此刻这样的沉默。

  刘子明还寄希望着,他能得到一点更加耀眼的,燎人的,“火光四射”的正向反馈呢。

  他若如梵高般激烈,刘子明便在一旁提供帮助。

  他若如伦勃朗般欢喜,刘子明就把这个舞台让给他,让他自由的发挥。

  这是向评论届们展现自己,表达自己的很好机会,应该值得珍惜。

  杨德康要是在场。

  社交沙龙,幽默故事,伊莲娜小姐在场,刘子明的支持……你杨哥要是有这条件,有这舞台,老牛仔已经像是开了挂的小陀螺一样,背起行囊“BiuBiuBiuBiu”原地转出残影来了。

  今天这艘船可以原地把船名换一下,改叫做杨德康脱口秀专场了。

  但是……

  顾为经要是表现出了一种天然的、也许是羞怯的不适应。

  他刘子明又该要怎么办呢?刘子明总不能推着顾为经去展现自己吧,这种事情老杨会做,刘子明却是不屑为之的。

  “只需要静静得看着他就好了!”

  顾童祥说,他不想当那种恼人的长辈,如果顾为经不提要求,他就什么也不做,静静的看着。

  这就很好了。

  刘子明也不想当恼人的长辈,不过,顾为经这幅一个火星子都没有的模样,让他实在是心中有些没有谱。

  顾童祥说。

  顾为经是一只年轻的狮子。

  情感上刘子明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在那幅《人间喧嚣》上曾见过这一幕,他觉得那幅画是一场关于勇气的奇迹,像是面对死亡的骄傲征服者,一个足以用强而有力的目光战胜死亡的人。

  那幅画里他在灿烂的燃烧。

  火光四射。

  在另外一方面。

  有些时候,他又很难相信,这样的……容他用“辉煌夺目”这个词汇去形容,这般辉煌夺目的作品真的出自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之手。

  刘子明会觉得。

  他可能寄托了过多的期待。

  那分明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顾为经。

  他是没有必要理解,领悟,考量这么多的事情,亦没有必要,非要把自己锻打的火光四射的。

  刘子明沉思了片刻。

  他忽然笑了。

  戏谑的笑,带着苦意和嘲讽的笑,因为他看见了安娜·伊莲娜。

  刘子明刚刚在篝火边,讲述关于伦勃朗的故事的时候,心中的情绪分外复杂。

  他很矛盾。

  一半的他希望这个讽刺性质的故事能够刺痛伊莲娜小姐,能够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另一半的他,又希望希望《油画》杂志的编辑,能用一种宽忍的,深邃的态度面对这个故事,思索自己的行为。

  换句话说。

  刘子明既觉得《油画》的行为让他不适。他又觉得,要是伊莲娜小姐能够回心转意,重新给顾为经一个版面,那对这位年轻的画家来说。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双年展,才是圆满的结局。

  一座金奖奖杯。

  一篇来自《油画》杂志的个人艺术专访。

  无数画家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在这样的年纪,便全部被收入怀中……实在是很幸运的事情,那他就真的仿佛是20岁上下的伦勃朗了。

  纵观整个近代艺术史,只有寥寥几人,获得了这样的殊荣。

  刘子明自己都没有。

  但碰巧。

  刘子明和其中一个这样的幸运儿很熟,他不久前还敷衍的拒绝了对方想要参加这场沙龙的要求。

  那自然是唐宁。

  因此。

  刘子明才举起酒杯说——“既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既敬第二个鲁本斯,也敬第一个伦勃朗?

  既敬卡洛尔。

  也敬顾为经。

  他用这样的故事,表达着对《油画》杂志温和的不满。

  可他在搜寻伊莲娜小姐的身影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在此刻的人群之中,女人正坐在十来外米外的长餐桌边,漫不经心的吃着一只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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