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吕公著和李常,赵煦坐在坐褥上,眯着眼睛。

  “这次风波,都堂大概率会拿出一个限制御史言官的章程来……”他轻声呢喃着。

  大宋朝的宰执们,或者说统治集团的高层,其实一直都想限制御史言官的权力。

  只是历代赵官家对此一直是严防死守。

  便是英庙中风卧床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减少过对御史言官的支持。

  这是因为赵官家们很清楚,御史言官就是用来敲打和鞭策大臣的工具。

  也是限制相权,杜绝权臣出现的屏障。

  更是控制国家政策走向的缰绳!

  无论是谁,不管他曾经有多么受赵官家信任,政绩有多么出众。

  一旦其失去赵官家的信任,御史台的弹章,就会立刻找上门。

  他若体面,就会自动求去。

  他若不体面,御史们就会帮他体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御史台,渐渐的有了自己的意志。

  而且,越发的不受控了。

  赵煦想起刘安世的那篇札子,神色越发冷冽。

  一个工具,有了自己的想法。

  甚至开始揣度主人的智商,并开始想办法利用主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无论赵煦的屁股,是坐在封建专制帝王这边,还是国家统治者这边。

  前者,刘安世已然不忠。

  不忠之臣,自弃于天下!

  后者,刘安世这种人就是危险和动乱之源!

  必须狠狠镇压!

  杀一儆百,以谢天下!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自己身边的童贯吩咐:“童贯,且去告诉冯景……”

  “待都堂集议结果出来后,让汴京义报立刻去找蒲宗孟、崔台符、王子韶还有王存,邀约几篇抨击御史言官,捕风捉影,危害社稷安定的文章!”

  这几个都是被事实证明的皇权忠犬。

  节操是没有的,风骨是不存在的。

  赵煦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从不讨价还价,也从不迟疑。

  所以,每次有这样的文宣机会,赵煦都会想起他们。

  “另外……”

  赵煦将头靠在坐褥后背上:“让汴京新报,在明天全文刊载刘安世的弹章!”

  “告诉石都知……把探事司去联络活跃京中瓦肆、勾栏、堆垛场、酒楼、脚店的说书人、小报讲解艺人以及其他在百姓中有着影响力的人……”

  “让这些人,宣讲御史言官,若肆无忌惮的捕风捉影,造谣攻击宰执元老,将造成的危害!”

  “诺!”童贯领命而去。

  赵煦则靠着坐褥,眯着眼睛,摩挲着一双小手。

  键政,是大宋城市中闲汉们最爱的事情。

  尤以汴京为最!

  这是因为,汴京百姓的识字率,冠绝天下州郡!

  在经过范仲淹的庆历兴学以及王安石的熙宁兴学,这两波大规模教育普及运动后。

  如今,大宋朝的整体识字率,可能已经达到了一成(程民生《宋代文化水平研究》考证约是百分之八)

  而在汴京城,识字率则已经达到了三成以上!

  于是,就造成了一个奇景。

  每到夜幕降临,大街小巷,酒楼脚店,勾栏瓦肆,处处都是键政人聚集之地。

  可是,因为大部分人都缺乏对天下、军事和外交的知识。

  在这个时候,那些平日里受到这些人欢迎的说书人、小报讲解人,就成为了一个个键政小圈子里的大V。

  这些人的影响力,其实是很大的。

  当初,王珪就是被一个这样的大V,用一首打油诗,给气到吐血暴毙的。

  赵煦至今都还记得那位大V写的打油诗——左相当国子孙富,一生无名只有钱,诺诺佞翻王特进,孜孜留得张观察,栏杆井上休言戏,政事堂中不计年,东府自来无土地,直须正授不须权!

  真真是字字如刀,直戳王珪心脏!

  赵煦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留心汴京城里的这些大V了。

  探事司在过去两年中,一直在接触、培养、收买这些人。

  给他们一些好处,请他们喝酒吃肉,对其中特别有影响的人,格外关注,给钱给出路。

  最妙的是,这么做,其实一年下来,花不了多少钱。

  却可以在关键时刻,影响大众舆论,决定人心走向。

  这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乃是赵煦师从灯塔国际开发署的不传之秘!

  在这中古,没有人能破解!

  更没有人可以接下!

  ……

  吕公著和李常步出内东门,沿着皇城的回廊,向着左昭庆门走去。

  “恩相……”李常在回头看了看,内东门的门扉后,小心的凑到吕公著身边,利用着这个难得的可以交流的机会,低声问道:“官家命我等,召集都堂宰执集议,议定约束御史言官之条贯……”

  “这其中是不是……有需要斟酌的地方?”

  吕公著稍微停了一下脚步,似乎想着些什么,然后就坚定的摇头:“官家若是不愿都堂约束兰台,就不会命我等集议了!”

  “恩相……”李常有些感觉不可思议:“官家就这么允了?”

  过去百年,尤其是仁庙之后,相权和皇权,一直在博弈。

  整体的大趋势,其实是相权在步步紧逼,皇权在不断让步。

  譬如仁庙晚年,参与定策立储的大臣们,几乎是强按着仁庙的头,逼着他立了英庙为皇嗣。

  而仁庙内心,一万个不同意!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

  也譬如,英庙中风后,慈圣光献欲垂帘听政。

  但韩琦率着满朝文武,将慈圣光献逼回内廷。

  这两个事情,在如今已是大宋佳话。

  然而,放在历史上看的话其实是很哈人的。

  大臣参与皇室家事,直接干涉、决策,甚至代替皇帝拿主意。

  无论大臣们打的旗号,有多么光明正大,事实就是——相权在篡夺皇权。

  熙宁之后,事情就更进一步了。

  王安石公开以‘师臣’自居,并公开宣扬起他那一套‘天子循天道,辅臣循人道’的歪理邪说。

  其以周公自诩,直接挑战天子乾坤独断的权力。

  所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之后,只坚持一年多就被罢相。

  因为,先帝已经敏锐的意识到了,王安石和他所宣扬的新学,正在威胁皇权。

  他想要限制皇权!

  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于是,才有了元丰初年,旧党势力的大回潮。

  吴充拜相后,对新法的反攻倒算,甚至就是在先帝的支持下进行的。

  奈何……

  李常心中闪过,元丰初年的那些波云诡谲的往事。

  一般人都只知道,吴充因为被文及甫、吴安持牵连,被罢出知,死于赴任路上。

  但那只是表像。

  吴充真正被罢相的原因,只有一个——新党的人不讲武德!

  他们在发现,旧党可能重新执政后,开始从企图限制皇权,走向无底线的逢迎皇权。

  先帝于是又吃起了回头草。

  王珪、蔡确,先后拜相,元丰政治开始走向了皇权的一言堂。

  正是因此,江宁的王安石,才会心灰意冷,甚至开始穿上僧袍,寄情于山水与修禅之中,不问世事,甚至就连得病也不治。

  这就是在政治上已经彻底绝望,对现实感到厌弃,开始自暴自弃。

  直到当今官家即位,开始释放一些有趣的信息。

  江宁那边接受到后,王安石禅也不修了,经也不念了。

  居然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现在更是在江宁那边,召集门生、故旧,创办书院,搞得风风火火。

  而且江宁书院,对所有求学者,都不设门槛,不问父祖。

  不拘新党的子侄,还是旧党的子弟,一概接受。

  教的也是以术算、经济、财用为主。

  想到这里,李常眼中满是惊讶和震惊,他看着吕公著:“恩相,您的意思是……官家也想?”

  吕公著笑了:“痴儿!”

  “当今天子圣明,自是不惧坊间物议、舆论……”

  这位陛下,最让人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了——驰舆论之禁。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甚至自己下场,办了汴京新报。

  后来又纵容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创办汴京义报。

  这使得天下士人公议,开始兴盛。

  乌台诗案所留下的阴霾消散,从太学到民间,忧国忧民之人,都敢于公开议论国家政策、法令,而不必担心被人拿去做文章。

  于是,佳作频出,名篇涌现。

  文人士大夫们纷纷歌颂于此。

  “只是……”吕公著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压低声音,对李常道:“老夫恐官家这是醉翁之意啊!”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李常自然是全文背诵,早已倒背如流。

  他顿时警惕起来:“恩相的意思是?”

  他回首看了看福宁殿方向,感觉脖子有些冷飕飕的。

  “恩!”吕公著颔首:“公择也想到了?”

  “当今官家圣明,自不虞大权旁落……”

  他已经抓住了军权,也证明了自己的治国理政水平,就连素来最难搞的外交,也玩的风生水起。

  无论是南方的交趾、大理、西南诸蕃。

  还是西北的吐蕃、党项、羌部。

  乃至于北方的辽国、海东的高丽。

  当今官家游刃有余的,处理着这些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

  用着种种手段,从中攫取着利益。

  不过两年,无论是熙河还是广西,这两个过去天下公认的失血之地。

  如今已表现出,成为新的财税来源的势头。

  这样一位天子,自然不会担心王安石的新学对其统治的危害。

  也就更不担心,宰执大权侵权了。

  于是,他可以接纳那些过去先帝所无法忍受和接纳的思想、经义。

  甚至放任他们在太学中,肆意传播。

  李常听着,内心无比震惊。

  他凑到吕公著身边,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恩相的意思是……官家在与吾等交易?”

  天子和宰臣交易,各取所需这种事情,对李常来说,实在是太有冲击性了。

  吕公著却已经习惯了。

  因为他自拜相以来,就在主持抵当所买扑一事。

  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官家多次秘密商议买扑诸事。

  所以他知道,那位陛下,何止会和大臣交易,以各取所需!

  他连商贾都愿意谈判,愿意听取商贾们的诉求,甚至会根据反馈,适时调整相关政策。

  而且,他言而有信,从不反悔!

  譬如,宋辽交子,发行以来,就从未贬值。

  甚至还升值过!

  这是因为,好多人都把交子当成了一种行贿工具。

  于是供不应求!

  本来,这种情况下,交子务是可以增发交子的。

  但交子务,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市场上流通的交子,始终少于其发行量(因为好多人都存着不用)。

  连交子这种,明显可以无成本掠夺民间财富的东西,他都不肯去占便宜,愿意信守承诺,严控交子发行、兑换。

  自然的,商贾们对他的其他政策的信心,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

  坊间有言:天子一诺,胜过黄金万两!

  这也是这次抵当所买扑,天下州郡豪商,都愿意把钱拿到汴京来扑买一个抵当所的缘故。

  所以,吕公著是毫不担心,那位陛下会反悔——尽管方才在静室之中的君臣对谈中,彼此双方从未答应过什么,承诺过什么。

  但,官家的信誉,使他能完全放心。

  李常却是咽了咽口水,他看向吕公著,问道:“恩相,官家为何要如此?”

  让都堂宰执,对御史台下手。

  等于是放纵家里的豪奴却打看家护院的狗。

  哪怕这些狗,性子有些野了,甚至开始对主人吠叫。

  但打完这些狗呢?

  其他狗看了,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他们以后摆烂怎么办?

  吕公著看着李常,这个他的学生。

  “公择啊……”他轻声道:“汝还是太过理想了些!”

  李常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在这里了。

  太理想主义了。

  经常把书上的东西,当成了真的。

  却不知,这天下最多的,就是欲当鹰犬奴婢而不可得的人!

  打死一条鹰犬,外面有几百条在伸长着脖子,等着替补的候补鹰犬。

  而且,新进来的鹰犬,为了表忠,一定会比那些被打死的鹰犬更努力,更卷。

  “至于官家的意图嘛……”吕公著抬起头,看向前方。

  阴沉沉的天穹下,左昭庆门的宫墙,已经出现在眼前。

  “自元丰八年以来,御史台中御史,虽几经淘汰、罢黜……”

  “但,却从未有一人,乃天子亲除!”

  “御史台中诸御史,不是先帝所除,就是司马温公、韩康公以及老夫所推荐,由两宫慈圣所拜授……”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御史,乃天子口舌耳目?”

  “口舌耳目,焉能长久为他人所有?”

  少年天子,已经开始展现他野心勃勃的政治企图。

  他正在不断扩张自己的权势。

  从开封府,到吏部、刑部、户部,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的将这些部门,变成他的试验场。

  现在开始,他把手伸向了御史台。

  这意味着,他开始正式的介入国家大事!

  他在染指国家大权!

  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宰执们都是乐观其成的。

  何况,他愿意拿东西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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