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冬至节前一天,十一月癸亥(十五)。

  一大早,刘安世就骑着马,走在前往御史台官邸的御道上。

  几个元随提着灯笼,在前面给他开道。

  刘安世的心情很不好。

  昨日在范府的经历,让他烦躁,也让他忧心。

  他知道范祖禹的影响力——作为司马光指定的衣钵弟子。

  范祖禹在司马光的门生故旧群体中,有着强大的影响力。

  尤其是现在,司马光去世才一年多,远未到人走茶凉的地步。

  若范祖禹真的如其所言,致书四方,宣告开除他的司马温公门生籍贯。

  那么……

  刘安世正烦闷着,前方的元随却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道路前面。

  却见着在冬日的晨雾中,整条宽敞的御道,有着数不清的灯笼火光,影影绰绰还能看到许多人影。

  “怎么了?”刘安世没好气的问道。

  一个元随提着灯笼,快步来到他面前:“奏知正言,似乎是开封府前的墙壁上贴了榜文!”

  “诸多上衙点卯的官人,都聚在榜下围观!”

  “榜文?”刘安世皱起眉头来,翻身下马,与那元随吩咐:“汝且替吾在此看管马匹,吾与其他人去看看……”

  “诺!”

  刘安世带着人快步上前,来到那开封府的大门之前。

  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熟人。

  大都是他在御史台的中的同僚——这很正常,御史台的官署和开封府的官署,都在州桥以北的汴河北岸,位于横街两端。

  御史台在南,开封府府衙在北。

  两者之间,距离不过七八百步。

  御史台后面就是过去的尚书省,尚书省进去就是皇城。

  所以,御史们每日上值点卯和下值回家,都要路过开封府府衙。

  只是,那些人看着刘安世的眼神,明显带着些异议。

  好几个人甚至都没有和他打招呼,见到他就像瘟疫一样,远远的避开了。

  这刘安世心生不安。

  待他来到开封府府衙前的榜文下时,他在这里,看到了孔文仲、韩川、梁焘等人。

  但这些人都是面色凝重,看着榜文不发一言。

  “经父!”刘安世对着孔文仲拱手行礼:“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孔文仲回头看着刘安世,叹道:“器之啊……”

  “方今奸相当国,阻塞言路,离间君臣,竟欲使忠臣缄口,义士默言!”

  刘安世举着灯笼,看向榜文。

  他的瞳孔旋即紧缩,双拳紧握,不等看完刘安世就正色道:“奸臣好胆!”

  “竟敢钳制舆论,阻挠宪司执法!”

  “若使其得逞,天下苍生若有冤屈,该向何处申?”

  “难道学唐人去哭昭陵吗?”

  大唐故事,官民遇冤屈,皆至昭陵哭诉。

  于是,有诗云: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

  孔文仲等人听着,脸色都有些尴尬。

  因为,唐人再怎么样,至少还有个昭陵可以去哭。

  而宋人……

  去那里诉说自己的委屈,去何处倾诉自己的不满呢?

  难道去哭永昌陵?

  那恐怕回来就会被穿小鞋——说,你是不是心怀叵测,对朝廷有着二心?!

  或者永熙陵?

  得了吧!

  太宗好意思受,没有人有那个脸皮去哭啊!

  至于永定陵……

  不提也罢!

  永昭陵……

  仁庙无子,哭也没用。

  永裕陵?

  这个在目前,虽然有些政治正确。

  问题是,先帝虽然圣明,可其在位的时候,天下有一半士大夫被其放逐在外部用。

  而另外一半士大夫,天天在朝中勾心斗角。

  刘安世却是无视了其他人的尴尬,他握着拳,对着周围所有人大喊:“诸公!诸公!”

  “奸臣意欲阻塞言路,蒙蔽圣听!”

  “吾辈世受皇恩,报国死事,就在此刻!”

  “我欲扣阙相告,面见天子,陈说奸臣之罪!”

  “可有欲与吾同行者?”

  刘安世心里面很清楚,除了扣阙之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然而,他喊完之后,不止是孔文仲等人,都下意识的远离了他一些距离。

  其他人更是提着灯笼扭头就走。

  “尔等……”

  “竟这般畏惧权贵?”

  “还有没有士大夫风骨?还有没有士大夫节操?”

  士人之德,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怎么能害怕奸相,就畏缩不前?

  你们不跟着我冲……

  我怎么死里求活啊!

  前有范祖禹,要开革我的司马温公门生籍贯。

  后有宰执集议,张榜公示,要严肃御史台法度,从今以后,御史言官,若风闻奏事,弹劾宰执,须列出消息来源,且具保上章,若查实为诬告,则要问罪。

  所以……这是他最后的求生机会了。

  若不能逼着都堂,撤出此文。

  那他就将成为,第一个被送上祭台献祭的祭品!

  谁叫他已深罪于左相!?

  然而,即使刘安世已经使出了包括道德绑架和激将计在内的手段。

  但人群远离他的速度,却半分不减。

  甚至跑得更快了!

  就连孔文仲,也提着灯笼,迅速的远离他。

  这是怎么了?

  刘安世完全不懂。

  直到,一个人走到他身边。

  “正言,难道还不知道?”

  刘安世回过头,看向那人。

  是殿中侍御史刘次庄,现在御史台内明面上的三号人物,实际上的二号人物——自傅尧俞进入东府,御史中丞就长期空缺。

  于是,本来作为副手的侍御史知杂事就成为了实际主持工作的中司。

  而原本由侍御史知杂事所领的差事,就分别交给了两位殿中侍御史。

  刘次庄就是其中之一。

  但……

  他是新党!

  过去两年,没少找刘安世这个司马光门生、旧党清贵的麻烦。

  刘安世看着这位昔日的政敌,拱手请教道:“还请中叟公赐教!”

  刘次庄看着刘安世,悠悠一叹:“正言难道不知道吗?”

  “从昨日晚上开始,汴京城中所有瓦肆、勾栏、酒楼、脚店,都在轰传着正言昨日在范纯甫府邸的事情……”

  “如今,就连那半掩门中的娘们,都知正言,曾当范纯甫之面言称:黔首布衣,愚昧无知,岂知天下大义!”

  刘安世的脸色,瞬间煞白。

  “据说,正言还曾与范纯甫言:唯吾辈士大夫之议方为公议云云……”

  “如今,京中恐怕是沸反盈天了!”

  汴京城的布衣百姓,和旁处的布衣百姓,完全就是两种人。

  他们最喜欢,也最爱的就是议论朝政,针砭时政。

  现在,有个人跑出来说:小老百姓,愚昧无知,是不可以谈论天下的。

  只有我们才有资格谈论天下。

  汴京人能忍吗?

  必然忍不了!

  更何况,传言中,刘安生当着范祖禹的面,直接挑明了——只有士大夫的议论才属于‘公议’。

  其他人的议论都不算!

  京中勋贵、外戚、宗室以及武臣们,在知道此事后,怕是都要怒发冲冠了。

  若在往常,他们就算不满,最多也就骂上几句。

  可如今……

  刘安世的身体一阵摇晃。

  他知道的,如今那些人,是不介意落井下石,在他身上狠狠的踩上一脚的!

  “怎会这样?”刘安世痛呼一声,然后扭头看向范祖禹的宅邸:“范纯甫!”

  “汝这小人,是想要逼死我吗?”

  在他想来,只有范祖禹,才能如此快的行动起来。

  刘次庄上前,轻轻搀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刘安世。

  “正言啊……此事恐与唐鉴先生无关……”

  “因为,昨夜京中各大勾栏瓦肆、酒楼脚店里的闲汉甚至勾栏里的娘们,都在议论着正言与吾辈,这几日来连章弹劾宰执之事……”

  “如今,冬至将近……”刘次庄看着刘安世,沉声道:“京中议论,不知会发酵成什么样子!”

  刘安世听着顿时浑身冰冷,身体仿佛失去了力气。

  因为,冬至节的习俗,就是要守夜!

  这是和孝道联系在一起的传统——冬至日,阳气始生,万物复阳,一岁之序,从这天开始重新运转。

  所以,晚辈们守夜,被世人认为可以为长辈添福添寿。

  但漫长的冬夜,孤寂寒冷。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娱乐活动,来打发时间。

  士大夫家庭,自是讲学、赛诗等文雅活动为主。

  布衣黔首呢?

  当然是议论八卦,谈论各种近来的新鲜事。

  他们就撞在这个枪口上!

  可以想象,明天的冬至日,整个汴京的百姓,都在谈论他们的盛况。

  这对以形象和人设安身立命的御史清流,是致命的打击!

  “奸相!”刘安世红着眼睛,望向都堂方向。

  在他的理解中,如此手段,只能是出自吕公著手笔!

  因为,吕公著之父吕夷简,当年就是以妒贤嫉能,打压异己而臭名昭著。

  有其父必有其子!

  刘次庄沉声道:“恐怕不止左相一人弄权……”

  “奸臣们都合流了!”

  “右相蒲传正,天下皆知其贪、奸、佞,天子缘何拜其为相?”

  “如今看来,其应该是攀附了左相,得了左相的荐举!”

  “而同知枢密院李邦直,在西府一事无成,无一策献上,其窃据西府之位,徇私弄权,以成子侄、姻亲之便……”

  “吾劾其不法久矣……”

  “然都堂却屡次三番,阻我查案……”

  “现在看来,李邦直恐怕也早已与左相结党了!”

  “如今,主上幼冲,奸佞权臣,窃据于都堂,国家宰辅,结党营私,弄权乱政……”

  刘次庄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悠悠念道:“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染泥……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在画梁西……”

  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诗作!

  如今念来,却是再无惜春之情,只有伤感与悲戚。

  他也不知,自己这只燕子,会被放逐到何处衔泥?

  ……

  因明日就是冬至,所以赵煦一早起来,就开始为冬至节庆做着准备。

  冬至节在中古,是最重要的节庆之一。

  甚至有‘冬至大似年’的说法。

  如此隆重的节日,自然祭祀也是节庆活动中的重要一环。

  民间家庭,在这一天,都会举行冬祭,以祭祀祖先,祈求先祖保佑。

  作为皇帝,赵煦则不止需要到景灵宫中去祭拜列祖列宗,瞻仰列圣御容。

  更因今年是他释服后的第一年,所以,他还需亲赴南郊寰丘祭天。

  这是起码自西周甚至是殷商就已经开始的传统——天子每三年,于冬至南郊祭天。

  既是上禀昊天上帝——国家新君已立。

  同时,也是向上苍汇报君王即位三年以来的功过得失。

  所以,这是最为重要的环节。

  甚至可以说是赵煦亲政之前,最关键的祭祀活动。

  因为,届时,整个汴京城中,文臣京朝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都将伴驾随行。

  但,对赵煦来说,这问题不大。

  因为他上上辈子,多次南郊祭天,对相关礼仪和流程,都已经很熟练了。

  他现在只担心一个事情——今年冬天这么冷,他明天不小心感冒了怎么办?

  因为他记得,自己上上辈子,就是在这次祭天中不小心受了风寒,导致旧疾复发,养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养好。

  好在,辽主耶律洪基及时送来了国礼——硝制好的海虎皮(海獭皮)。

  据耶律洪基言,这是海东女直首领的贡品。

  他这个皇叔祖得到后非常喜欢,念及汴京的皇孙侄,就特意差人送来了十余张,供皇孙侄御寒。

  这可是好东西!

  御寒神物!

  赵煦立刻就命人,以这些辽国国礼,给他制作一整套的冠服。

  此刻,赵煦就在试穿海獭皮所制内衬衣袍。

  不得不说,海獭皮所制的冠服,确实是保暖无敌。

  赵煦一穿上,浑身都暖洋洋的。

  他再也不怕,明天的寒风了!

  将冠服换下来,赵煦就看到了童贯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有事?”赵煦问道。

  童贯嗯了一声,看了看那些围在赵煦身边的女官们。

  左右女官见状,纷纷识趣躬身退下。

  童贯则来到赵煦身边,耳语了起来。

  赵煦听完,嘴角慢慢翘起来。

  但他并不打算再插手了。

  因为,再插手血可能会践到他自己身上了。

  没必要!

  让宰执们去处理就好!

  他只需要静静的看着,等待着,就如孔子所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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