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自然是买不起汴京城的宅子的。

  所以,他这个执政住的是官家特旨批给的廉租房。

  当然了,作为执政,自然是不需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挤张耆旧邸那几百个厢房。

  他在京中,住的是原来榷货务在延康坊的官廨。

  尽管昨夜下了大雪。

  但,延康坊中的织机,却是连一刻都没有停过。

  没办法!

  这延康坊,就是绫锦院和裁造院的老巢。

  大量旧绫锦院的织工,都住在这里。

  自当今天子驰纺织之禁,许织工自行生产后。

  这延康坊就和城外的安节、明义两坊,并为汴京纺织圣地。

  不同在于,城外的纺织工坊,大半都是商贾所为。

  而这延康坊内的织工,却是有着半官方身份,在理论上都属于天子之匠。

  所以,他们可以从绫锦院内,买到棉花,将棉花纺成纱锭后,再卖回给绫锦院。

  故此有天下棉布,皆出延康坊之赞。

  所以,下朝后就一直在家中看书的李常,耳中自然难免为那唧唧的织布声所萦绕。

  不过,这些织布声对李常毫无影响,他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对手中书册的阅读中。

  每当看到精彩处,他总会抚掌称赞。

  而他手中所拿的书,名曰:经武要略!

  乃是当朝的户部尚书王存以及给事中顾临在熙宁三年奉先帝旨意所修。

  此书,虽在名声上,远不如仁庙时所修的《武经总要》。

  但却因为贴近熙宁开边,在军事理论和战争细节上,更为完善。

  所以,当代有志于边功者,无不会想方设法的借阅一套。

  李常正看得入神,耳畔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舅父……”

  是他的外甥,黄庭坚的声音。

  李常放下手中书卷,道:“是鲁直啊,且进来罢!”

  “诺!”黄庭坚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李常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满眼都是欣赏和赞许。

  他和黄庭坚,既是舅甥,也是师徒。

  同时,这个关系还在向下一代传承——李常的嫡长孙李彭,如今就跟在黄庭坚身边读书、学习。

  故此,李常和黄庭坚的关系,非常亲密。

  黄庭坚在李家的地位,甚至比李常的那几个儿子还要高一些。

  “鲁直可是有事?”李常问道。

  “恩!”黄庭坚将手中拿着的一封书信,递给李常:“舅父,这是小甥方与彭儿在院中赏雪时,院外之人投递而来……”

  李常眯起眼睛,看向黄庭坚递来的书信。

  就看到了封皮上的文字——刘安世在洛阳有园宅,于相州有田产。

  李常看向黄庭坚,又看向那封皮,接着就不动声色的接过来,拿在手中问道:“可知是谁投递的?”

  黄庭坚摇头道:“小甥出门去寻时,已不见人影,唯见院外雪地上的几行脚印……”

  “观其大小,应是成人!”

  李常点点头,犹豫再三,还是拆开了封皮。

  里面是一张寻常的滕纸,纸上写着详细的洛阳园宅所在和相州田产所在县、乡。

  李常看着这些东西,沉默良久。

  黄庭坚看着自己的舅父,小心翼翼的问道:“舅父,这其中是否有诈?”

  现在整个汴京都知道,他的舅父李常,已经和御史台的刘器之、孔经父等人有仇。

  而且,肯定会在离任前报复!

  不然,到了边郡,若被人知晓,舅父连陷害自己的人,都没有报复,那么,那些厮杀汉,怕是会将舅父的将令,视作无物!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送来刘器之的把柄。

  正常人,都会去想——会不会是个陷阱?

  李常却是捏着手里的书信,看着黄庭坚,沉吟片刻后,道:“不会的!”

  黄庭坚不懂的看着李常。

  李常解释道:“这种事情一查就知!”

  “汴京快马到洛阳,往返不过三日!”

  “如今,虽因下雪,但最多五日就可以来回了!”

  “五日后,便可知真伪!”

  “故此,应不会有假!”他看着手中的滕纸上的文字,又强调了一遍:“不可能有人拿这等事情,与老夫寻开心!”

  洛阳和相州,可都是旧党的老巢!

  对李常来说,或许查其他地方的事情有些费劲。

  但洛阳、相州、大名府这三个地方的事情,一封书信就足可查个底朝天。

  怎会有人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这样想着,李常就对黄庭坚道:“鲁直,替吾去走一趟左相府邸,拜谒左相,将此事告与恩相!”

  李常说着,眼中就闪过了一丝杀意。

  这是他离京前,绝好的立威机会!

  ……

  几乎是在同时。

  吕公著面前,也出现了一封和李常一模一样的信件。

  信中的滕纸上所描述的园宅地址和田产所在。

  使这位当朝的左相,当即迸发出一股杀气。

  “好胆!”

  “身为宪司,却坐拥这许多的产业!”

  “汝的钱,从何而来?”

  贪污,永远是政坛上最有利的武器。

  即是因为,这个罪名只要坐实,就可以使其名声具毁。

  甚至可以说从前的名声有多高,被坐实贪污后,跌落的下场就会有多惨!

  譬如范文正公的至交好友滕子京,就是栽在了这个上面!

  而且,跌的很惨很惨——哪怕无数人为之伸冤,但他的仕途,也从此被打断。

  而在同时,因为这个罪名不轻不重。

  所以,并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使其生出鱼死网破的心理。

  所以,烈度可控!

  最妙的是,一个被坐实了贪污的官员。

  等于是剥去了环绕在其身上的一切保护。

  贬黜之后,就可以将之随意搓揉。

  不会有人为一个贪污犯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发声的。

  譬如当年苏舜钦被贬后,流离失所,四处漂泊,但没有任何人敢给他发声。

  这样说着,吕公著就已有了决断。

  他不想等了!

  他也等不了了。

  冬至之后,连下三场大雪,异常的天气,让他这个宰相承担了太多的压力。

  但,有了这个罪证,他就可以从中解脱了——朝中,果然是有奸佞啊!

  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请苍天,鉴忠奸!

  于是,吕公著直接对着在自己的面前的儿子吕希纯,与之吩咐道:“汝且去李公择府上,请其甥黄鲁直今夜来此燕饮!”

  他和李常是不方便在私下直接会面的。

  这有些犯忌讳!

  但,小儿辈们往来,却是很正常。

  毕竟,赵官家管天管地,还能管小辈们饮酒作乐不成?

  “诺!”吕希纯点头,就要去执行父亲的命令。

  却听得老父亲问道:“对了……”

  “老大去那里了?”

  吕希纯答道:“回禀大人,大兄今日一早,便受了蔡谓的邀请,到冯节度的府邸赴宴去了!”

  “可是蔡持正家的那个纨绔?”

  “正是此人!”吕希纯道:“大兄近日来,常受其请,过府相会……”

  “与会者,据说有许多朝中人物……”

  “比如说呢?”吕公著问道。

  “吏部的王圣美、学士院的刑和叔还有太师家的文周瀚……有些时候,户部的章子平、店宅务的章伯成,也都在宴上……”

  吕公著看向吕希纯,问道:“汝去过?”

  他要没去过,怎么会这么熟?

  吕希纯低着头:“大兄带儿,去了两三次……”

  他回忆着在冯京家的宴会上,大家一起一边饮酒作乐,纵情高歌,一边欣赏着胡姬、新罗婢甚至据说是来自日本的歌舞伎表演。

  简直快活!

  吕公著听着,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

  因为他发现,冯当世那个老匹夫的宅子,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新党青壮派聚会的巢穴了!

  王子韶、刑恕、章衡、章縡……

  再加上他家那个逆子还有被那逆子带在身边的王棣。

  这不就是一个妥妥新党大聚会?!

  吕希哲那逆子,可是一直在和王介甫通书信!

  他看向吕希纯:“冯当世可曾在宴席上出现过?”

  “偶尔……”

  吕公著猛然醒觉。

  艹!

  冯当世那个老匹夫,该不会偷偷摸摸,瞒着老夫和王介甫勾搭上了吧?

  仔细想想,还真有可能。

  也确实是冯当世这个老匹夫能干的出来的事情!

  毕竟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锦毛鼠锦毛鼠,哪里还有什么节操可言呢?

  除了冯京,文彦博这老匹夫的立场,也非常可疑啊!

  想到这里,吕公著就没好气的对吕希纯道:“等汝大兄回来,叫他来见老夫!”

  吕希纯拜道:“诺!”

  吕公著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远在福建的吕希绩。

  这逆子和蔡确是走的越来越近了。

  上个月,蔡确甚至直接上书,以其在泉州市舶司筹建过程中的功劳为其请功。

  官家大悦,特旨越次拔擢——其寄禄官自承议郎连升三级为朝散郎,除为泉州知州兼同管勾泉州市舶司,还给了一个贴职——直集贤院。

  当时好多人都和他道喜。

  只有他心中苦闷。

  三个儿子,两个被王介甫拐了,一个跟着蔡持正跑了。

  就连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孙吕好问,也被乃父带偏,走上了邪路。

  他之后,寿州吕家就成了新党的清一色。

  就像佛家的那个寓言故事一样——魔王波旬的徒子徒孙,穿着佛陀的袈裟,坐到了佛陀的庙宇中,念着波旬的经文,蛊惑着众生百姓。

  而他吕公著恐怕比寓言中的佛祖还惨。

  至少寓言里,穿着佛祖袈裟,坐在佛祖庙宇里的是魔王波旬的徒子徒孙。

  而他这里,干脆是儿子、孙子都不和他一条路。

  ……

  吕希纯出门后,走到半路,就碰到了黄庭坚。

  两人相遇后,都楞了一下。

  然后,彼此都明白了些什么。

  之后,吕希纯就带着黄庭坚,到了自己家中,请到了他的书房内。

  而他的父亲吕公著,则出现在吕希纯的书房旁边的厢坊。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扉,开始与黄庭坚交流。

  一直谈到夜幕降临,黄庭坚在吕府用过晚膳,才由吕希纯亲自送回李常的府邸。

  然后,黄庭坚就慰留吕希纯在李府饮酒。

  同样的,吕希纯隔着一道浅浅的纱帘,与在隔壁房间的李常,谈了许多乃父交代下来的事情。

  紧接着,喝的‘伶仃大醉’的吕希纯,又被黄庭坚带着人亲自送回吕府。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

  汴京城中再次飘起了雪花。

  虽然不像昨夜的大雪那么大,可不断飘落下来的雪花,依然在宣告着世人——今年冬天,必是一个冷酷的寒冬!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么大的雪,如此寒冷的天气。

  应该会冻死大部分田地和滩涂里的虫卵。

  来年的北方各地,尤其是去年和今年被旱灾困扰的淮南、京东、京西三路,应该无虞蝗灾了。

  ……

  飘落的雪花,落在郭逵家的门前。

  远远的,提着灯笼的元随们,出现在了黑暗的街巷中。

  郭忠孝带着家人,立在门口,等候着老父亲归家。

  等郭逵来到门口,郭忠孝立刻迎上前去,搀扶着老父亲下马。

  和去年相比,如今的郭逵,甚至年轻了许多,身体也矫健了不少!

  整个人的精气神,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去年,刚刚入京的郭逵,精神颓废,一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样子。

  但现在的郭逵,却是一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还能给赵官家奉献十年的样子。

  没办法——去年的郭逵,刚刚结束了编管生涯,不知前路。

  而现在,他却是武臣中的元老——官家亲呼老太尉,每入朝,命子侄搀扶,特旨御前免拜,以示天子尊老臣,崇功臣之意。

  更命他判武学,主持武学上下一切事物。

  老人最怕的是什么?

  没权!

  重新恢复了权柄的郭逵,自然一下子就振作了起来。

  在武学中更是亲力亲为,将自己戎旅一生的经验和心得,对武学生倾囊相授。

  这两个月,更是经常的和今天一样,在武学中待到深夜,直到所有武学生都入睡后,他才会离开武学。

  没办法,明年的升龙榜。

  文举那边,有大动作。

  武举这边,也有大动作。

  郭逵自然希望,自家教出来的武学生,能摘得魁首。

  “大人……”郭忠孝搀扶着老父亲,走进家门。

  “儿今日面圣请辞……”

  “官家已经允了!”

  郭逵听着,用力的握了握郭忠孝的手:“好!好!好!”

  “以后,汝就跟着老夫,到武学之中用事!”

  “待老夫百年,武学之事,就可传到汝身上!”

  “吾郭氏一门,只要立足武学,紧跟官家……”

  “百年可期!”

  这是郭逵给郭忠孝和他的子孙,选的路。

  其他路都太危险,他也害怕子孙受不起。

  但武学就很好。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证明官家很重视武学,武学的地位,定会不断提高。

  而武学又远离朝中纷争,新旧分歧。

  郭家只要在武学立下根基,子孙便再无隐忧!

  至不济,靠着父子两代人的经营,也能积累下深厚的人脉。

  就像当年安定先生胡瑗主持太学一样。

  迄今,朝中大臣大半都是胡瑗学生。

  于是胡瑗子孙,迄今都在享受这位大宗师的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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