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韩维回到了韩家在汴京的祖宅。

  这宅子乃是仁庙所赐,位于永济坊的第一区。

  回到家,韩维就来到了,韩绛的病房中。

  “兄长,今日身体可好些了?”韩维坐到韩绛的病榻前,问道。

  已经卧病两个多月的韩绛,呵呵一笑:“不瞒持国……吾下午做梦,梦到了父亲大人,坐在长社宗祠的大堂内,似在等着吾……”

  “看来……”韩绛轻声道:“吾大限,不远矣!”

  韩维听着,忍不住的眼眶发红:“兄长吉人天相,又有诸多国手相治,定能大好!”

  韩绛笑了:“持国不必安慰吾……吾的身体,自己知道!”

  “况,吾这一生,已无憾矣!”

  说着,韩绛就靠在枕头上,眼睛迷离起来。

  这一生的无数片段,在眼前闪过,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似乎重新鲜活起来,并被染上了色彩。

  儿时在长社家乡的嬉闹,在家塾中与兄弟们读书、习字的时光……

  成年后,进入汴京,第一次在州桥的夜色中,与友人漫步而行……

  第一次和司马君实相见……

  在扬州初见披头散发,不修边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王介甫……

  第一次在颖王府中,拜见还是先帝的颖王……

  罗芜城下,那些跋扈的武将,嚣张的党项贼将……

  回朝拜相后,与吕惠卿在政事堂上的冲突……

  最终,一切的一切,定格在那位冲着他微笑的少年天子的真诚眸子上。

  “朕得相公辅佐,如成王之遇周公……”

  于是,韩绛笑得无比灿烂。

  将来青史之上,几人能比他韩绛韩子华更耀眼?

  无非不过周公、召公、萧何曹参、诸葛武侯、郭忠武公(郭子仪)等寥寥数人。

  大宋朝的话,怕是范仲淹、韩琦,都得排他后面!

  人生如此,死有何憾?

  见着兄长的神色,韩维也知韩绛的想法。

  壮士暮年,所求的不就是青史评价,子孙福泽吗?

  而兄长,现在全有了!

  而且,是将来天子功绩越多,兄长的评价也就会越高。

  反观自己?

  看着是位高权重,勋高禄丰。

  实际呢?

  他甚至无法影响朝政!

  都堂宰执,都把他当外人,面对他的建议,要么是——哦哦哦,持国之议甚好,待吾与有司会商……

  要么就是——善!持国可谓老成谋国矣!奈何吾人微言轻啊……

  总之就是推脱,就是不肯让他韩维加入到元祐更化的大政中来!

  就连传说中的‘元祐大典’书局,他也插不进去!

  文彦博、张方平,冯京,对他从来都是表面笑嘻嘻。

  韩维想着这些就悠悠一叹,忍不住的摇头。

  韩绛看着韩维的神色,知道自己的五弟的心思。

  于是,忍不住轻声提醒:“他事吾皆无忧!”

  “只忧持国……”

  “忠心不为官家所知,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自辞相后,韩绛一直在为自己的两个弟弟的前途担忧。

  特别是韩维的——韩绛不止的写信,劝说过韩维,要紧跟天子,要时常表忠。

  最好,每逢初一十五,就上表称贺。

  不要怕肉麻!

  更不要怕舆论非议!

  奈何,韩维一直自持清高,不肯听从。

  这叫韩绛,忧心不已。

  韩维听着哥哥恳切的关心,当即就红着眼睛说道:“弟不才,竟劳兄长卧榻,也依旧牵挂!”

  “不过,弟今日确有一事,想请兄长赐教!“

  “嗯?”

  韩维道:“弟今日入宫,觐见了天子,呈奏了科举之事……”

  韩绛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韩维:“持国今日入宫面圣,奏了科举之事?”

  他当然知道,韩维回京后,一直关心科举,也经常和人说起今年科举的改革的问题。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韩维竟入宫去御前,显摆起他的‘智慧’来了!

  在京元老、都堂宰执都不敢去御前‘贡献智慧’。

  韩维却敢!

  韩绛一时不知怎么评价自己这个弟弟了。

  垂下眼睑,韩绛悠悠叹道:“持国可知……”

  “此大失官家圣心之举也!”

  从元丰八年开始,韩绛拜相,长期主持都堂工作,经常单独面圣,与天子对奏国家之事。

  所以,他很清楚,福宁殿内坐着的那位官家的心胸——表面上,虚怀若谷,能纳谏从善,一副万事都可商议的圣君作态。

  实则,一旦有人开始反对那些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

  那么所有人立刻就发现,这位陛下的心胸,只有米粒大小——得罪了他的人,轻则被打入另册,从此坐小孩那桌。

  重则……

  如李定、张诚一、王诜、张敦礼等人。

  这些人,或贬死岭南,或明正典刑,或隐诛。

  不止人得死,还要在其脑袋上扣一万个罪名,还会牵连宗族!

  什么不以言罪人?

  人家回头就给你编个罪名,这样就不算以言问罪了。

  而且,他杀了你,你的宗族子孙,还得想方设法的给他唱赞歌——杀的好,杀的妙!

  就像王诜的那些兄弟们——到现在,都还得隔三差五的上表称贺,顺便踩一脚王诜。

  不然,大宗正就要请他们过府喝茶了——你们是不是对天子有意见啊?

  当今天子虚怀若谷,什么意见都能接纳的。

  放心大胆的提出来!

  老夫给你们担保!

  绝对没逝的!

  而这些事情,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感受到的。

  其他人,隔着汴京城的帷幕,看不清也不看透。

  再有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的粉饰与包装。

  于是,天下人竟以为——当今天子,真的是什么意见都能接受,什么样的逆耳忠言都能听取的圣天子。

  所以,韩维回京这些日子,韩绛一直叮嘱他和韩府上下,若有事上禀,要先和他商量。

  然而,韩绛终究是病人。

  而且很老很老了,身体机能早在过去三年的高强度政务工作中给透支掉了。

  所以,他经常醒一阵就累了,需要卧床休息。

  今天早上,他就睡到中午才醒来。

  府中上下,也害怕他操心,就没有和他说韩维的事情。

  于是,他还是等韩维到他面前,看望他的时候,才知道韩维入宫去显摆他那些‘智慧’。

  这让韩绛顿时手脚冰凉。

  他倒不是怕,天子会加罪韩维。

  有他的老脸,天子再生气,也不会问罪的。

  他怕的是——他百年后,天子万一觉得韩维可能不会跟自己走呢?

  那就麻烦了。

  须知,今年的科举,本身的政治属性就非常高。

  作为当今天子即位后的第一次科举,今年的飞龙榜,几乎就是明示天下,将来大宋政局走向的榜文。

  故此,哪怕韩绛已经卧病在床,但依然听说了,官家在科举之前,就提前和朝野大臣谈好了相关改革事宜。

  堂堂天子,屈尊降贵,与大臣商讨科举诸事。

  为的是什么?

  必是有着宏图在其中。

  而对这样的事情,韩绛可太清楚,那位陛下的态度了——阻我者死!

  李定当初,只是提议说要罢黜专一制造军器局。

  就被这位陛下,直接拿着先帝的名义,打成了乱臣贼子,并喜提了编管、除名、勒停的全套贬官套餐。

  而且,是直接贬到了英州!

  这就过了岭南了!

  李定于是成为了曹利用之后的第二个被贬过岭南的重臣。

  他最终也是死在英州。

  好在,等韩绛听完韩维的介绍,特别是他听完韩维在安节坊内的见闻后。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官家,到底还是看在他这个元佐老臣的面子上,抬了手,开了恩,指了条明路。

  不然的话……

  他这个五弟,恐难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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