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微天光从窗口中投下,被长有锈斑的铁栏栅阻挡,照在地面上呈一一个个井字格。

  黑。

  很黑。

  六月中旬,即将丙火,二日凌空,天气逐渐燥热起来。

  地窟里未曾清理,存放一冬天的血肉开始腐烂发臭。

  这股子臭味混杂着各种体液发酵出来的酸味,不断冲击鼻尖,让人晕晕乎乎,几欲反胃。

  “哈~哈~”

  头发黏连在一块,成了绺子,衣衫褴褛的牧民次仁拖着沉重的锁链,被人推搡着押进大牢,一个踉跄摔入干草,口鼻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脑子浑浑噩噩,惊惧中,无意识地左右摇摆,视野穿过折戳干草。

  牢里有人。

  抱着膝盖蜷缩靠墙,好像只有半个脚掌。

  越过这个人。

  石墙上钉着一个黑色的人形,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上半身的肢体完整,可整个胸前和腹部已经空荡荡。

  仔细看。

  人形体表亦是纤细干瘪的肌肉纹路,整张肉皮也没有了,像是挂着风干了很久的腊肉,人形后面的晾衣架上挂着的是黑色的条状物。

  次仁不知道那条状物是什么。

  肠子?

  “一二三四……五个人,够么?”

  沉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够了,又不是我们西院一个在干活,东西各一半,咱们只需五颗头,五副肠子三桶血,剥皮不用我们西院来,此前便备好,咱们可以晚些动手,免得肠子臭了。”

  “我是说三桶血,不好凑,不小心出个差池便蓄不满,要不要再拉一个人来,免得手忙脚乱……”

  次仁脑袋推开干草,努力往下。

  黑漆漆的阴影里站着两头“熊”。

  “熊”魁梧高大,大到让次仁汗毛直立,他瞳孔竭力放大,好捕捉更多光线,才发现原是两个披着厚毛毡的人。

  毛毡表面黏黏糊糊,像十年不洗的厨房,铁锅边上黏了一层厚厚的黑油脂,又像是半融化的沥青,上头沾满断裂的毛发,甚至有吸血的跳蚤沾在上面,无法动弹。

  “怎么会这样?”

  坚持低头的次仁脖颈发酸,又摆正位置。

  他想不明白。

  隔壁的牧主索朗德吉不知如何,能请来两个莲花宗的僧侣,翌日便指着脸颊上的血疤,称他得了僧侣的指示,要把自己和自己的三个儿子一起带到月泉寺,给上师过殊胜日。

  乡民闹哄哄的聚成一团,大儿子想反抗,不知被谁敲断了腿,躺在地上。

  他也给寺庙送过农奴,虔诚的进行祭祀,把血肠从腹中掏出来。

  一转眼,怎么会变成自己?

  自己可是中等人,不是草绳一根的下等人。

  “啊!”

  头发被抓了起来。

  “熊”来了,高大的身躯挡住仅存的光亮。

  次仁感觉自己的嘴巴被人捏开,一根坚硬冰冷的铁棍捅了进来,中间撞到了门牙,几乎要撞掉下来,松动一半,半断的牙根痛得他眼泪直冒,沾满黑灰的面孔洗出两条痕迹。

  “奇怪,谁家的农奴,倒是生的一副好牙口。”

  粗壮的手指在口腔里搅动。

  次仁浑身发抖,想说自己不是农奴,可他咬住铁棍,说话含含糊糊,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滴到地上,一嘴的铁锈味。

  “把他舌头割了吧,还有三天,省得他在里面叫唤。”

  “也好。”

  另一头“熊”答应下来。

  距离上师殊胜日仅仅五天,要的是湿肠,热血,被压入地牢的人还死不掉。

  农奴好像含含糊糊说自己是牧主。

  算了。

  懒得管,太麻烦。

  谁在乎呢?

  农奴、牧主,都有血红的肠子。

  正当两“熊”磨刀,要把次仁的舌头拉出来割掉。

  “央金拉姆,给我滚出来!”

  天际霹雳炸响,地动山摇!

  割舌头的“熊”停下手,耳畔嗡嗡,他们没听懂对方说的什么话,却听到了前半句。

  央金拉姆。

  上师的名字。

  “谁敢在月泉寺闹事?”

  两“熊”紧忙放开次仁,踏上石阶不断往上,同时脱下身上的厚毡衣,丢在地上,露出内里的黄袍僧服。

  “熊”变成了“人”。

  地面轻微震动。

  仿佛有无数人从房间中走出。

  地窟外的争执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亢,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句雪山话从上师口中冒出,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大顺官话。

  “施主,月泉水之手脚,绝非我月泉寺所为!”

  月泉水,手脚?

  莫非前两日的月泉水出了什么问题?某个大地主找上门来?

  二人心想。

  许多大贵族身份不容小觑,纵使月泉寺亦要仰仗鼻息,不好得罪。

  真是倒霉,定然稀释月泉水的僧人出了差池,招惹出今日祸患。

  “好!月泉寺派人来瀚台打探、监视,又意欲何为?”

  打探、监视?

  言语言辞愈发激烈。

  二人觉得事情越发不简单,心头沉重,裹紧僧衣加快步伐,伸手去推铁门。

  “多说无益,死来!”

  轰!

  耳畔贯彻巨响。

  天地怒雷!

  嗡~

  昏暗的地窟好像被人平白掀开屋顶,炽烈的阳光无所阻碍的照射下来。

  所有的跳蚤都寻找阴影,躲避阳光。

  最深处,牧民次仁瞳孔骤缩,耳鸣剧烈,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无数阴影重迭交错。

  紧接着,他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抬头。

  旋转往上的石梯上,失去上半身的两位僧人摇摇晃晃,血水喷泉似的往外喷涌,其后向后栽倒,沿着石阶一路翻滚、滑落,直至砸到地面上。

  “人”也不是了。

  新鲜的血液铺开,阴影中的跳蚤忍受不住诱惑,重新跳出来,大口吮吸。

  耳鸣逐渐消失。

  所有的嘈杂突然消失,次仁怀疑自己聋了,可他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怎么……回事?

  次仁舌头努力顶出嘴里的铁棍,大口大口喘息,活下去的希望榨出了骨髓里的气力,他带着沉重锁链,踏上石梯。

  黑暗中,亦有人睁开眼,挤出最后一口气,拖动半个脚掌,跟在次仁身后。

  咕嘟。

  次仁咽口唾沫,他走在石阶上,逐渐看的清楚。

  整个地面被刮去了三尺,故而推门的僧侣直接炸掉了上半身。

  继续向上。

  此时外面才后知后觉的响起尖叫,地面重新开始震荡,一种让人好奇又害怕的乱。

  次仁舔舔嘴唇,他有些想看又不太敢看,浑浑噩噩的保持了慢走速度,其后因强光收缩的瞳孔逐渐放大。

  噗通。

  轰!

  平整的地面上,人影戳出。

  炽烈的火焰席卷天空,照在了褴褛的衣衫上,无尽的哭嚎,焦黑的人形在火中奔跑,牌匾熊熊燃烧,巨大的梁柱坍塌断裂,压垮墙壁。

  梁渠脚踏赤龙,目光往下,见到一个地窟里冒出来几个衣衫褴褛之人,为首者如仰神迹跪倒在地。

  他认识。

  小牧主次仁。

  阿威此前监视两个僧侣时,知晓地主要对他下手,本来想护一手的。

  结果阿威调查完,发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完全意义上的好人。

  次仁有三个老婆,其中大老婆和二老婆生完孩子,全送给了莲花宗和尚当明妃,热格两人去时,热情邀请,没邀请到而已,同那个地主是狗咬狗的关系,一个大狗,一个小狗。

  最后就他小老婆、小儿子值得一救,完事还不知道放哪。

  瀚台府内同白家关系尚不融洽,除开瀚台,其它州府又不熟悉,如何送过去也是个麻烦事。

  远不如大顺境内方便,统治力强,像南直隶锡合府,救完人,丢给衙门就行,养济院、清节堂,自有人和成熟的体系料理,反正饿不死。

  当时的三家也十分配合。

  白家就没那么配合。

  还得调教。

  梁渠抱臂观望。

  火焰熊熊燃烧,地上僧侣四处逃窜。

  除去几个屋子有水膜罩住,几乎如烈火地狱,环形河流围绕寺庙,奔腾呼啸。

  原本想凝聚心火,一拳把整个月泉寺全部轰掉,刮地三尺,落个干净。

  结果发现不少屋子里有农奴、乡民、仆从、圈养的明妃,也就单单轰杀了领头的长老们。

  何况梁渠从没杀过那么多人,一时间下不去手,全交给无情水火。

  “卫麟在就好了……”

  蓝湖之上。

  白家管事遥遥观望,月泉寺之上浓烟滚滚,实在心惊肉跳。

  他觉得哪不对,又说不上来。

  这种对方犯个小错,又雷厉风行找上门的事,似曾相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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