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的话像颗石子投进二丫心里,漾得她半天没回过神。手里的金线在指尖绕了三圈,才想起该给蜻蜓点眼睛。针尖蘸着银粉,在布面上轻轻一点,那只蜻蜓顿时活了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离绣绷。

  “手工艺品展?”周胜钉完最后一颗钉子,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那不是城里念书人凑的热闹吗?咱这油布……能成?”

  “咋不成?”王掌柜往滤油机旁凑了凑,看着清亮的油柱落进油罐,“上回我带样品去县城,绸缎庄的掌柜见了,说这绣活比苏绣多股野趣,带着咱乡下的土香,稀罕着呢。”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得胜者能去省里参展,到时候咱这油,说不定能卖到省城去。”

  二丫的心“怦怦”跳起来,手里的绣绷都有些拿不稳。她低头看着那朵莲花,忽然觉得花瓣上的露珠绣得太浅,得再加层水纹线才够灵动。“王掌柜,”她咬着下唇问,“参展的话,是不是得绣点新鲜花样?总绣莲花,怕人看腻了。”

  “问得在理,”王掌柜摸着下巴点头,“我听说城里人爱看些有故事的,你不如绣段《牛郎织女》?鹊桥用金线绣,云彩用银线铺,保管亮眼。”

  周胜在旁插了句:“要不绣咱油坊的光景?你在绣活,我在榨油,娃们围着油桶跑,多热闹。”

  二丫眼睛一亮:“这个好!比神话故事实在。就绣石拱桥,桥上走着送油的车,桥下飘着油坊的烟,再绣几个举着油瓶的娃,多有咱村的味儿。”

  正说着,胡小满抱着捆新书跑进来,书页哗啦啦响:“陈老师让俺把书放学堂去!二丫姐,王掌柜说的展会,俺能去看不?俺想看看城里人的绣活长啥样。”

  “想去就去,”王掌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让你二丫姐带着,顺便给她当个小帮手,拎拎绣绷啥的。”

  胡小满乐得直蹦,怀里的书差点掉地上。二丫赶紧帮她扶稳:“看把你急的,先把书送学堂去,别让陈老师等急了。”

  等胡小满跑远,王掌柜从马车上搬下二十个空油罐,瓷白的罐身光溜溜的,映着棚顶的木梁。“这罐是特意订的,比普通油罐高两寸,正好能贴下大些的绣布,”他指着罐口的凹槽,“这里能系红绳,提着送礼也体面。”

  周胜摸着油罐的边缘,光滑得像鹅卵石:“这得不少钱吧?”

  “钱不是问题,”王掌柜挥挥手,“等展会得奖了,这些罐能卖出翻倍的价。对了,我在县城订了批新丝线,有孔雀蓝、葡萄紫,都是时兴的色,过两天让伙计送来。”

  二丫把油罐一个个摆进棚子,阳光从瓦缝漏下来,在罐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钻。她忽然有了主意:“我在罐底绣朵小油菜,不细看找不着,算个念想。”

  王掌柜走后,周胜去油坊搬新榨的油,二丫则坐在棚子下描花样。铅笔在布上画下石拱桥的轮廓,桥洞圆圆的,像扣着的油罐。她正琢磨着怎么画赶车人的鞭子,就见张婶挎着篮子走来,篮里装着刚蒸的糖包,热气裹着红糖香飘过来。

  “听说你们要去县城参展?”张婶把糖包往石桌上一放,“我娘家侄女在文化馆做事,专管这些展览,我给你写封信,让她多照拂照拂。”

  二丫接过糖包,烫得直搓手:“张婶真是及时雨。我正愁不懂展会的规矩,怕到时候出洋相。”

  “放心,”张婶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我侄女最疼我,你提我的名,她保准帮你把绣活摆得妥妥帖帖。对了,记账本用着顺手不?昨天教你的‘赊账标记’,记住没?”

  “记住了,”二丫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表格,“您看,这是今早卖的三斤油,记在‘现结’栏里,还画了个小对勾。”

  张婶凑过去看,连连点头:“比我头回记的强多了。等忙完展会,我教你打算盘,那玩意儿算起来比笔算快十倍。”

  午后的日头渐渐斜了,二丫把描好的花样绷在枣木绣绷上,穿好第一根金线。周胜蹲在旁边,帮她把丝线轴摆成一圈,红的、黄的、蓝的,像围着绣绷开了圈花。“展会那天,我套辆新马车,”他忽然说,“把棚子上的招牌摘下来挂上,让城里人知道咱胡记油坊的名头。”

  “再插面红旗,”二丫补充道,“就像过年时挂的那种,风一吹哗啦啦响,老远就能看见。”她针尖一挑,桥栏杆的第一根金线跃然布上,“你说,城里人会喜欢咱这土绣不?”

  “肯定喜欢,”周胜说得笃定,“你绣的桥洞比石拱桥还圆,油坊的烟比真烟还飘,他们没见过这么实在的活计。”

  正说着,石头领着两个徒弟来了,手里捧着个木匣子。“周哥,二丫姐,”石头把匣子打开,里面是副新做的绣架,紫檀木的,雕着缠枝纹,“俺爹说给二丫姐参展用,这木头沉,支着稳当。”

  二丫摸着绣架的纹路,光滑得像缎子:“这太金贵了,俺哪敢用。”

  “就得用好的,”石头挠挠头,“俺爹说,好马配好鞍,好绣得配好架,到时候得奖了,俺们石沟村也跟着沾光。”

  夕阳把棚子的影子拉得老长,罩住大半个院子。二丫把新绣架支起来,将石拱桥的花样挪上去,紫檀木的深色衬得金线更亮了。周胜往滤油机里添了桶菜籽,机器嗡鸣着,像在为这即将远行的绣活伴奏。

  远处的学堂传来娃们的朗读声,陈老师正教他们念“油”字,一声比一声响亮。二丫忽然觉得,这字念在嘴里,带着股甜香,就像她绣布上的金线,看着耀眼,摸着暖心,藏着这方水土养出的所有实在。

  她低下头,针尖穿过布面,带出个细小的银点。桥面上的车轮得用粗线绣,才显得有分量;赶车人的鞭子得用细线,才飘得起来。还有桥边的野草,得用深浅不一的绿,才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模样。

  周胜坐在对面,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王掌柜说的省城。他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但他知道,只要二丫手里的针不停,他们的日子就会像这绣活一样,一针一线,慢慢铺展,总有一天,能铺到连想都不敢想的远方去。

  滤油机里的油还在汩汩地流,清亮得能照见棚顶的瓦。二丫的针还在布上飞,金线银线缠绕着,把石拱桥、油坊、炊烟,还有那些藏在日子里的盼头,一点点绣成看得见的模样。

  天黑透时,第一缕桥洞的弧线终于绣完了。二丫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周胜赶紧递过杯热水:“歇会儿吧,明天再绣。”

  她捧着杯子,看着月光落在绣架上,紫檀木的纹路在暗处像流动的河。“你说,”她轻声问,“展会那天会不会下雨?别把绣布淋湿了。”

  “不会,”周胜帮她把绣布盖好,“我查了黄历,那天是晴天,大太阳,正好让城里人看看咱这绣活有多亮。”

  夜风从棚子的缝隙钻进来,带着油坊的清香。二丫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眼皮沉得很。周胜背起她往屋走,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像滤油机运转的节奏,让人踏实。

  “明天……教我认‘展’字……”她迷迷糊糊地说。

  “好,”周胜应着,脚步放得更轻了,“还教你认‘奖’字,到时候绣在锦旗上,挂在油坊最显眼的地方。”

  屋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落在新搭的棚子上。那架紫檀木绣架静静地立在棚中央,像在等天亮,等新的一针,等那段即将被绣出来的,通往远方的路。

  鸡叫二遍时,二丫就醒了。窗外的月光还没褪尽,院里的露水在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凉丝丝的。她轻手轻脚地摸黑穿好衣裳,刚走到堂屋,就见灶房的灯亮着——周胜正蹲在灶门前烧火,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笨拙的皮影。

  “醒了?”周胜回头笑了笑,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我估摸着你要早起绣活,先把水烧上,等会儿好沏茶。”铁壶在灶上“咕嘟”响着,壶嘴冒出的白气裹着松木的清香,漫得满灶房都是。

  二丫走到他身边,往灶膛里看了看,火苗正舔着壶底,红得像团跳动的花。“昨天那石拱桥的桥洞,总觉得弧度还差着点,”她往灶前的小板凳上坐,“今早上得再修修,不然看着别扭。”

  “我看挺好,”周胜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红薯,“比石沟村那座桥还周正。你就是太较真,绣活跟做人一样,哪能样样都那么齐整?”

  红薯的甜香混着热气往鼻尖钻,二丫掰了一半递给他:“就得较真。王掌柜说城里人眼睛尖,一点瑕疵都能挑出来。你看这红薯,要是烤糊了,你肯吃?”

  周胜被噎得没话说,只好嘿嘿笑,接过红薯啃得满嘴是渣。铁壶“哨”地响了,他赶紧提下来,往粗瓷碗里倒了半碗热水,又掺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二丫:“晾温了,喝着舒坦。”

  二丫捧着碗,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头发还乱糟糟的。她忽然想起什么,往绣房跑:“差点忘了,张婶说她侄女回信了,让我把参展的绣活先送过去让她瞧瞧,说能帮着补补色。”

  绣房的窗台上,果然压着张纸条,是张婶昨天傍晚送来的。二丫展开看,字迹娟秀,说让她下月初把绣品送到县城文化馆,还特意标了门牌号,怕她找不着。“张婶侄女真细心,”她把纸条折好塞进兜里,“连哪条街第几棵槐树都记着。”

  天大亮时,石头带着两个徒弟来了,每人肩上扛着捆新劈的柴,码在棚子角,整整齐齐像堵矮墙。“周哥,俺爹说这柴是枣木的,烧起来火硬,滤油机用着得劲,”石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俺们村的新油又榨出来了,陈老师让你去尝尝,说加了新炒的芝麻,香得能勾魂。”

  “下午就去,”周胜往滤油机里倒了桶菜籽,“上午得把这二十个油罐都刷出来,晾干了好贴绣布。二丫,你那绣活今儿能赶出多少?”

  “桥洞肯定能绣完,”二丫已经把绣架支在棚子下,阳光透过瓦缝落在布上,金线闪得人睁不开眼,“赶明儿开始绣赶车的人,得用深灰线,显结实。”

  石头凑过去看,指着布上的桥栏杆:“这栏杆咋不用红线?俺娘说红色吉利,参展能讨个好彩头。”

  “用金线,”二丫穿好线,针尖在布上一点,“张婶说金贵气,配得上咱这油坊的名声。你看这线,太阳底下是不是像撒了把碎金子?”

  石头眯着眼瞅了半天,猛点头:“像!真像!比俺家那口铜锅还亮!”

  正说着,胡小满挎着个竹篮跑进来,篮子里装着刚从地里摘的豆角,还带着湿漉漉的泥。“二丫姐,陈老师让俺问你,展会那天学堂放半天假,娃们能不能跟着去?”她把豆角往石桌上倒,“狗蛋说要去城里看大马车,说比咱村的马高大,还戴铃铛。”

  “让去,”二丫头也不抬,手里的金线在布上走得飞快,“多带几个娃去长长见识,说不定以后能绣出更好的花样。你让陈老师记个数,到时候马车好留地方。”

  胡小满乐得直拍手,转身又跑了,竹篮在胳膊上晃得像只扑棱的鸟。周胜看着她的背影笑:“这丫头,比谁都急。”他往油罐上刷着清漆,漆刷子在罐身转着圈,留下均匀的白印,“你说咱给娃们每人买串糖葫芦咋样?城里的糖葫芦听说裹着玻璃糖,咬着咔嚓响。”

  “再买些花纸,”二丫补充道,“让他们包点自己绣的小玩意,算是给城里人的见面礼。上次石头妹子绣的小荷包,针脚就挺齐整。”

  日头爬到头顶时,桥洞的弧度终于修得让二丫满意了。她直起身,捶着发酸的腰,看见周胜正蹲在油罐旁,用细砂纸打磨罐口的毛刺,动作轻得像在给娃们梳头。“歇会儿吧,”她喊了声,“我去蒸点馒头,就着腌菜吃。”

  周胜抬起头,额头上沾着点漆末,像只花脸猫。“等会儿再吃,”他举着个油罐,“你看这漆刷得匀不?晾干了准能照见人影。”

  油罐的白漆在阳光下泛着瓷光,果然光滑得像面小镜子。二丫走过去,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比李木匠家的新锅盖还亮。就是这颜色太素,等贴了绣布,得系根红绳才好看。”

  “早备着呢,”周胜从棚子角拖出捆红绳,颜色鲜得像庙里的红绸,“张婶说这是她当年嫁过来时用的,辟邪,带着参展准能顺顺当当。”

  午饭吃得简单,馒头就着腌萝卜,却吃得香。石头的两个徒弟捧着碗蹲在棚子下,边吃边数油罐,数来数去总差一个,急得直挠头。二丫看着好笑,指着棚子柱后:“那儿还藏着一个,别踩着了。”

  后生们这才看见,赶紧搬出来,用布擦了又擦,像捧着宝贝。周胜看着他们,忽然对二丫说:“等展会回来,咱也收两个徒弟吧,专门学刷油罐、贴绣布,你就专心绣活,不用总惦记这些杂事。”

  “再说吧,”二丫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张婶侄女要是说绣得不好,还得返工呢。”

  下午去石沟村时,二丫特意把绣了一半的石拱桥带上。陈老师正在油坊里教后生们用新滤油机,见他们来,赶紧舀了勺新榨的油,装在小碗里递过来:“快尝尝,加了芝麻,香得很!”

  油色琥珀,晃一晃,能看见芝麻碎在里面打着转。二丫用指尖沾了点,放在舌尖抿了抿,香得直咂嘴:“比咱的油多股子焦香,咋弄的?”

  “先把芝麻炒出糊味,再跟菜籽一起榨,”陈老师笑得得意,“石头他娘想的法子,说这样能压掉点菜籽油的生味。你家要是想试,我让她去教你。”

  二丫刚点头,就见石头娘挎着篮子从外面进来,篮子里装着刚烙的芝麻饼,两面金黄,芝麻粒嵌在饼上,像撒了层碎星。“早听说你俩来了,”她把饼往石桌上一放,“刚烙好的,就着新油吃,香得能咬掉舌头。”

  饼刚咬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车声,王掌柜的伙计赶着辆大车进来了,车上堆着些花花绿绿的布包。“二丫姐,掌柜的让我送丝线来,”伙计跳下车,解开布包,“说都是时兴的色,您看看中不中。”

  丝线在阳光下摊开,孔雀蓝像浸在水里的天,葡萄紫像刚摘的果子,还有种银灰色,摸着滑溜溜的,像沾了露水的灰瓦。二丫拿起银灰色的线,在绣布上比了比:“这色好,绣赶车人的褂子正好,看着耐脏。”

  石头娘凑过来,指着那孔雀蓝:“用这色绣河水,肯定像真的。你看这石拱桥,底下要是有水,不是更活泛?”

  二丫眼睛一亮,赶紧把线收进筐里:“娘说得是!我咋没想到?等桥洞绣完,就绣条河,用孔雀蓝打底,再掺点银线,像有光在水里晃。”

  周胜在旁看着,忽然说:“再绣几条小鱼,在水里游,娃们见了准喜欢。”

  “还得绣只鸭子,”石头娘补充道,“咱村河上总漂着几只鸭子,嘎嘎叫着,热闹。”

  夕阳把石沟村的油坊染成了金红色,新榨的油在油罐里泛着暖光。二丫把丝线往筐里收,心里盘算着该在哪绣鸭子,哪绣小鱼。周胜帮着陈老师把滤好的油装桶,铁桶碰撞的声音“咚咚”响,像在为这即将绣出的河水伴奏。

  往回走时,二丫坐在马车前,手里把玩着那团银灰色的线。周胜赶着车,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嗒嗒”的节奏正好跟她心里盘算的针脚合上了拍。她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她手里的绣活,原本只有黑白两色,可走着走着,就添了孔雀蓝,加了葡萄紫,缀了金线银线,变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鲜亮。

  快到村口时,二丫忽然喊:“停一下!”她跳下车,跑到路边的小河旁,盯着水里的鸭子看了半天,又掬了捧水,看光在水里怎么晃。“我知道该咋绣了,”她跑回车上,眼睛亮得像星子,“水纹得用长短针,密的地方像小浪,稀的地方像反光,鸭子的羽毛得用黄线掺点棕线,才像真的。”

  周胜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笑着扬了扬鞭子:“赶紧回家绣,别等会儿又忘了。”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把夕阳的影子碾在轮下。二丫低头看着那半成型的石拱桥,忽然觉得,这绣布上的桥,早晚会真的通向城里,通向更远的地方,而她和周胜,还有那些跟着马车跑的娃们,都会沿着这桥,一步步走过去,把日子过得像这孔雀蓝的河水,又亮又长。

  油坊的烟囱已经看得见了,烟柱笔直地往上冒,在晚霞里泛着淡淡的紫。二丫把绣绷往怀里紧了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把这河绣出来,把这桥绣得更结实些,好让那些藏在针脚里的盼头,能顺着这桥,一直铺到天边去。

  二丫把那团孔雀蓝的丝线在指间绕了三圈,才小心翼翼地穿进针孔。夕阳的金辉透过油坊的木窗,斜斜地落在绣布上,将那半成型的石拱桥镀上了一层暖光。她定了定神,针尖落下,在桥洞下方的空白处,开始勾勒第一缕水纹。

  “得用散套针,”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自己对话,“密一针,疏一针,才能显出水波的流动。”丝线在布上潜行,时而浮出,时而隐没,真的像有细碎的光在水里跳跃。周胜端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走进来,见她这副专注的模样,便把碗轻轻放在绣架旁,没敢出声。

  他转身去检查那些刷好漆的油罐,二十个油罐一字排开,白漆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他拿起一根红绳,在指尖绕了个结,试着往油罐口系。红绳鲜艳,白罐素净,倒像是雪里开了朵红梅,格外惹眼。“就这么系,”他自语道,“展会上一摆,保管亮眼。”

  二丫绣得入了迷,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回过神,抬头看见窗外已经挂起了月牙。“天都黑了?”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拿起那碗绿豆汤一饮而尽,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大半倦意。“你看这水纹,像不像咱村河边的样子?”她指着绣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周胜凑过去,只见桥洞下已漾开一片浅浅的蓝,丝线的光泽随着角度变幻,真有几分波光粼粼的意思。“像!太像了!”他由衷赞叹,“尤其是这几处银线掺得,活脱脱就是月亮照在水上的样。”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石头刚才来传话,说县城文化馆的人明天会来看看咱的展品,让咱准备准备。”

  二丫心里一紧:“这么快?绣品还没完成呢。”

  “没事,”周胜安抚道,“他们就是过来瞅瞅,打个招呼。咱把绣架摆出来,让他们看看这半成品,也显咱是真功夫。”他顿了顿,又说,“我再把油罐擦一遍,摆得齐整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夜里,二丫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水纹的针法。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借着油灯的光继续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绣布上,与孔雀蓝的丝线交相辉映,仿佛那河水真的在月下流淌起来。

  第二天一早,文化馆的人就到了。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先生,姓刘,说话斯斯文文的。他先是参观了油坊,看到那些刷得雪白的油罐,连连点头:“不错,很规整。”当看到二丫的绣架时,他停下了脚步,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起来。

  “这针法很特别,”刘先生赞叹道,“既有苏绣的细腻,又带着北方的粗犷,难得。”他指着那石拱桥:“这桥是有原型的吧?看着很眼熟。”

  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照着咱村外的老石桥绣的,从小看惯了,觉得亲切。”

  “好,就该这样,”刘先生笑道,“艺术来源于生活嘛。你们这展品很有地方特色,我看行。对了,展会那天会有记者来拍照,你们也收拾收拾,精神点。”

  送走刘先生,二丫松了口气,心里却更有底了。她看着绣布上越来越丰满的河水,干劲更足了。周胜则忙着给油罐系红绳,二十根红绳系完,远远望去,像一片开在雪地里的花。

  转眼就到了展会那天。天还没亮,村里的马车就准备好了,装着绣架、油罐和给孩子们的糖葫芦、花纸。二丫把绣品小心翼翼地裹好,周胜则指挥着后生们把油罐搬上车。石头和胡小满带着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挤在车厢里,手里攥着自己绣的小荷包,脸上满是期待。

  马车缓缓驶离村子,二丫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晨曦中,老石桥静静地卧在河上,与绣布上的模样渐渐重合。她忽然觉得,这一路,不仅是去参展,更像是一场奔赴——奔赴一场与生活、与艺术的约会。

  到了县城,文化馆前人山人海。他们的展位在角落,不算起眼,但当周胜把油罐摆开,二丫支起绣架时,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雪白的油罐系着红绳,整齐排列,像一队待检阅的士兵;绣架上,石拱桥下的河水碧波荡漾,几只用黄线绣的鸭子正在水中嬉戏,活灵活现。

  “这绣活真地道!”有人赞叹道。

  “油罐刷得比镜子还亮,真下功夫了!”

  二丫坐在绣架前,手里的针依旧不停,孔雀蓝的丝线在布上蔓延,河水越来越宽,仿佛要从绣布上溢出来,流向远方。周胜站在一旁,看着围观的人群,脸上笑开了花。孩子们则举着糖葫芦,穿梭在人群中,把绣着小玩意的花纸包递出去,换来一声声夸赞。

  记者的相机“咔嚓”作响,闪光灯亮个不停。二丫有些紧张,手下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周胜悄悄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别怕,就当是在家绣活儿呢。”

  二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针尖再次落下,稳如磐石。她知道,这绣布上的河,不仅流在布上,更流在她和周胜的日子里,流在这一方水土养育的每一个人心里。而这场展会,不过是这河流中的一朵浪花,后面还有更长的路,更美的景,等着他们用针脚,用脚步,一点点铺展开来。

  夕阳西下,展会渐渐散场。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返程时,刘先生走了过来,递给二丫一个红本本:“恭喜,你们的展品评上优秀奖了!”

  二丫接过红本本,指尖微微颤抖。周胜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民间艺术优秀奖”几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闪着光。

  回去的马车上,孩子们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糖葫芦的糖渣。二丫把红本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靠在周胜的肩膀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

  “你说,咱明年再绣点啥?”她轻声问。

  周胜想了想,笑道:“绣咱这马车吧,载着咱的绣活,载着娃们,一直往前走。”

  二丫笑了,眼里的光,比红本本上的烫金还要亮。她知道,只要这针不停,这线不断,日子就会像绣布上的河,永远流淌,永远鲜活。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圣墟小说网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四合院:猎人开局,枪指贾张氏!,四合院:猎人开局,枪指贾张氏!最新章节,四合院:猎人开局,枪指贾张氏! 圣墟小说网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