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法遮挡太阳的光辉。

  自从签下那条协议后,时铎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受苦修观念影响,他的庄园并不精美,室内空间风格都是极简的路线。可当禹乔带着一大堆东西搬进来后,这个可以说是朴素的别墅仿佛迎来了它的新生。

  雪白的墙体贴上了复古风的玫瑰花纹壁纸,暗沉的黑色落地窗帘换成了如海浪般碧蓝的纱帘,上面还绣着活灵活现的赤红金鱼,白色蕾丝边是雪白的浪花。有风吹过,阳光下的纱帘还会折射出粼粼的光。

  他在看窗,感觉是在看窗外重重山峦后的海。

  “好看吧。”

  禹乔与他坐在一个面向大厅落地窗的沙发上。

  他们好像坐上一条通往大海的船,看上下一色、云水共融,看水镜双影,静影叠合。

  她的语气很得意,指着一条在风中游走的“小金鱼”:“瞧,点睛之笔。”

  “是的,”时铎的思绪从水中双影缠融的想象中狼狈逃离,不敢看她,“很好看。”

  “那我可不可以把客厅的灯也换了?”她兴致勃勃道,“我在网上看到了一盏吊灯,特别好看。”

  时铎喜欢看见禹乔开朗的模样:“好。”

  得了他的准许后,她就毫不顾忌地改造着她的新家。

  庄园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漆黑的楼梯角落里出现了一树铃兰花夜灯,光秃的墙壁上多出了好几张浓墨重彩的印象派油画,冰凉的地板上也铺了一层绣着缠枝莲纹的灰蓝色地毯。

  时铎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他名义上的妻子穿着钴蓝色衣裙,折叠的裙摆间可以看见青色的花纹。

  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看见他回来,突然笑着朝他跑来。

  时铎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变成了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可以张开双臂,笑着将朝他跑来的妻子紧紧抱住。

  他会亲吻她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诉说着这一天的思念。

  手刚想抬起,又很快克制地收回。

  他悲哀地想,他不能这样。

  禹乔也没有跳到他的身上。

  她很有方寸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笑容轻松:“刚好你来了,过来帮我个忙。”

  原来,她购置了许多彩珠与各色宝石,想要做出个珠链,挂在她三楼的房间里。

  “好。”时铎根本无法拒绝她。

  明知道这样举动和当初的设想发生了偏差,可当她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脑中的感性早就蚕食掉了理性。

  不能再这样了。

  当他打破了自己原定下的规则,走进了属于她的领地,将那串彩色的珠链挂上时,时铎这般想到。

  他开始把一些皇室活动交于她处理,又让徐明庭陪着她一起去,也让媒体那边重点宣传禹乔。

  这世界上的恶人太多。

  她过于突出,有的是人想要把光采奕奕的她拉入泥潭中。

  越多人关注她,她越安全。

  她可以凭借自己在民众中的巨大声望威慑那些不安好心的目光。

  还有徐明庭。

  徐明庭家世底蕴足,能为她提供助力。

  徐明庭是他为禹乔精心挑选出的完美丈夫。

  至少,徐明庭不会像他一样早早离世。

  时铎安排好一切。

  他默不作声地远离,又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时铎使用苦修带的次数越来越多,使用时长也由一个小时延长至两个小时半。

  他想借痛苦拔去爱意,却又在痛苦中加深对她的爱。

  爱意无法根除。

  更让时铎绝望地是,他无法平静地死去。

  爱欲让他无法毫无顾忌地死去,他开始贪恋起了与禹乔相关的一切。

  时铎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他的脸已经湿润一片。

  他苍白着脸,从床上坐起,又一次熟练地给自己束上了苦修带。

  双重的疼痛让被爱欲与生欲摧毁的大脑逐渐清明。

  时铎虚弱地从走回到桌椅上,从抽屉中取出了崭新的信纸。

  这封信必须完成。

  他的身躯愈发虚弱。

  他无法保证自己这一次睡着后是否能够如往常般正常苏醒。

  他不敢赌。

  此刻已是黄昏,世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

  时铎看向窗外与霞光相映的梧桐树。

  遍地黄叶,再无她的身影。

  如果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与她在黄昏梧桐下第一次相遇,他该如何与她搭话?

  他会拿着当天的报纸,假模假样地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像一个很有文学底蕴的绅士,给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他会找准时机,收好报纸,按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走向她。

  他会向她微笑,伸出有力结实的手:“禹乔,你好,我是时铎。”

  时铎知道他该如何去写这封信的开头了。

  但在写信前,时铎觉得还是得再一次扣紧苦修带,防止他又受了感性的影响,流露出对她的在乎,让她在意,让她不舍。

  他不能写爱。

  他早就给禹乔写了一封无字的情书。

  这封无字情书书写在财产分配的合同中,书写在她卧室门口彩光闪烁的珠链上,书写在了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神里。

  只是他还是不想被人遗忘,没忍住又在信的结尾写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她可以在不悲伤的情况下记住他。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没有想到禹乔会先选择席源。

  这种超出他安排的事让他对席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恨的情绪。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特殊的?

  支开徐明庭后,他躲在休息室里使用苦修带,痛苦地想着。

  如果他足够卑劣,那个吻也可以落在他的唇上。

  他可以用上百种方法能让禹乔永远记住他。

  但这会让她痛苦。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承受痛苦,在痛苦中完成灵魂的救赎,那就让她的原罪与此生的痛苦都由他来一并承担。

  反正,他已经习惯痛苦。

  压下了灰暗的心思,时铎想保持理智,与她在车上谈论他的安排。

  她看出了他的困意,贴心地让他先休息。

  这一闭眼,再一次睁眼却是在一个多月后。

  他奇迹般地没有死去,听着他的心上人坐在他的病床边讲着故事。

  他藏掖着的爱意被那封信与时莘暴露。

  她给了他一个干净的吻。

  这个吻打破了他们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

  出院那天,禹乔对着他伸出了手:“亲爱的丈夫,我们回家吧。”

  时铎怀疑或许他早已死在了病床上。

  眼前的一切只是他死前的幻想。

  不然,为什么会那么幸福?

  “好。”他也向她微笑,亲昵地挽起了她的手。

  这次苏醒后,时铎的身体要比之前更好了一些。

  关于他的逃避,她是这样说的:“时铎,不要小看我哦,我可是超级无敌霹雳厉害的青春无敌美少女战士。”

  他们从虚假的夫妻变成了真正的夫妻。

  时铎学会给她梳头编发,她也教会他如何接吻。

  “还是跟你接吻舒服点,”她抱怨道,“席源每次都很紧张。”

  或许,寻常的丈夫会气愤妻子的不忠。

  可她的不忠反而让他更加安心。

  他很高兴有人会在他逝世后代替他照顾禹乔。

  时铎缱绻地吻了吻禹乔的眉心:“乔乔,是我身体太差了。”

  他糟糕的身体让他在爱欲行为中只能选择温和的细水流长,且由禹乔完全主导。

  时铎用从死神那偷来的时间提前完成了下辈子的心愿——与禹乔手牵手一起在黄昏下散步,从梦中醒来就可以看见沉睡的她,吃着她不想吃的剩饭剩菜,在亲吻中诉说着自己的爱意,与她十指紧扣去探望他的母亲和她的长辈……

  时铎曾经以为控制欲望就可以获得平静面对死亡的能力。

  可他放纵爱意与禹乔一起度过了七年幸福时光后,濒临死亡的他躺在爱人的怀里却没了之前对死亡的恐惧。

  他已经很满足了。

  唯一后悔的是,他没有写下一封真正的情书送给她。

  不控制欲望的后果是他的爱意愈发浓烈,以至于觉得文字匮乏,无法将自己的感受准确表达。

  时铎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逝。

  祛除死亡阴影的是爱啊。

  粘稠的黑血从嘴角流出,他努力挤出微笑,拒绝了未完成的最后一个吻。

  “我已经弄脏了你的衣服。”他笑道,“所以,还是不要弄脏你的脸了。”

  “禹乔,”时铎挣扎着,喘着气,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别挑食。”

  这一次的灾区慰问,禹乔本不想让身体虚弱的时铎参加,可他却坚持要与她同行。

  或许,他隐约猜出了自己的死亡时刻,想要用那最后一点时光与她一起度过。

  “哪有这样的?”禹乔没有亲吻他的唇,而是将吻落在了时铎冰冷的额头上,“好歹也给我留一句告白的情话啊。别挑食算是什么情话吗?”

  这是她少有的一段短暂婚姻,婚姻断续的原因还是丧夫。

  她却在这段短暂的婚姻中接受了一次死亡教育。

  有人用他的生命告诉她如何看待生命,又有人用他的死亡告诉她如何面对死亡。

  “我以后不挑食了。”

  她在时铎的耳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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