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一脸懵逼地跟着佛像移动。从凄凉冷落、青灯古佛的农家小院,移动至灯红酒绿、丝竹笙歌的秦淮河畔:

  不是,等等,你们在干什么!

  崇祯皇帝刚刚上吊没几天啊!

  李自成刚刚占了京城啊!

  野猪皮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呀!

  退一万步说,你们就算不知道野猪皮的事儿,那也该知道皇帝死了,京城陷落了,现在大家应该万众一心,励精图治,以恢复河山为目标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一条秦淮河,一边是贡院,四方才子,络绎不绝,诗书史政,吟咏谈论。隔着一条河,就是各种河房,花船,丝竹笙歌……

  基本上,来贡院的才子,要么一头扎在贡院里不要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凡出门一步,或者往河对岸看一看?

  好家伙,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客游揖。

  到了晚上更不得了,一条一条的花船,全部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就像一条火龙蜿蜒,光耀天地,从聚宝门水关,一直照亮到至通济门水关。

  佛像一路从后门抬进去,沈乐一路就听见莺声燕语,不停招呼:

  “姐夫来啦!姐夫来啦!”

  “小红,快上茶!”

  声音有点奇怪。沈乐探头一看,却是檐下一只雪色鹦鹉,在不停地嚷嚷。

  最神奇的是,它也不是看到谁都嚷嚷,丫鬟路过它不喊,艳妆女子路过它不喊。

  甚至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少年,在房间里插花,焚香,拂拭琴几,调整衣架位置,它也不喊。

  唯有真正的客人过来,那鹦鹉才开口嚷嚷。没喊两句,就被路过的丫鬟轻轻打起,又在它的食器里加了一勺小米:

  “好啦!雪衣奴,就你精乖!已经上茶了,不要叫了哟!”

  这边在轻声说笑,那边,佛像兜兜转转,已经被送进了河房当中,最文雅、最精洁的一间闺房。

  一床一榻,雕镂精致,一帷一帘,绣工典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

  从闺房向外望去,左侧一树老梅,形态遒劲,可以入画;右侧两株梧桐,如巨伞笼罩小楼,巨竹十数竿,萧萧肃肃。

  沈乐走在里面,左顾右盼,完全是目不暇接:

  “不是吧……古人生活奢靡起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啊?”

  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算什么,巨大的铜炉?铜鼎?里面贮满银霜碳,再撒一把天晓得是什么香,点起来,上面罩一个熏笼。

  又能取暖,又能倚靠,客人没来的时候,侍儿把衣裙放到熏笼上面,一会儿就满裙芳香。

  没有冰箱?

  谁稀罕冰箱了,锦绣华宴,高朋满座,谁家不是现做现上的。

  流水般上来的各种珍肴,沈乐别说吃过,连看都没看过,老板娘这边的手艺,主打一个材质绝伦,可以说是走力大砖飞路线。

  至于什么精巧,什么秀雅,甚至什么典故,对不起,做梦去吧……

  至于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没有各种娱乐?

  拜托,那时候的秦淮河畔,本来就是娱乐天下第一!

  座中开宴,红妆朱紫杂坐,莺声燕语,欢笑不绝。各种各样的表演流水般呈上,沈乐就听到座中客人,小声议论:

  “张卯的笛子还是那么清雅……”

  “张魁的箫,今天未免悲切了一些……“

  “吴章甫的弦索,和钱仲文的十番鼓,那简直是绝配……”

  “柳敬亭的说书……”

  等等?

  《柳敬亭传》是上了课本的!我见到真人了?!

  整整一晚上的欢宴,沈乐目迷五色,耳充五声,只恨铜片给的记忆不够详细,没办法连各种菜肴的味道都尝一尝。

  等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再等到客人拥美而眠,次日兴尽辞去。

  整座河房归于寂寥,沈乐才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素衣女子,悄步入内,在佛像前盈盈下拜: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敬谨拜告:

  儿身不幸,流落风尘。此身不求荣华富贵,亦不敢求嫁与良人,只求有朝一日,平安终老。

  儿愿夏舍药,冬舍粥,布衣蔬食,积福积德……”

  她喃喃求告了许久,垂下头跪在蒲团上,低声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许久许久,一个三十来岁的艳妆妇人悄步进来,伸手按到她肩上:

  “女儿,怎么在这里念经?昨夜辛苦,今天正要好好休息。再过两个时辰,客人又要上门了……”

  “妈妈,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素衣女子并不回头,低声苦笑:

  “先帝驾崩,京城沦于贼手。这正是英雄奋气之时,可是你看,姐妹们这里,往来的这些男人……”

  有达官贵人,有朱紫名流,有号称要力挽天倾的将军,有自称能恢复河山的才子。

  但是,天天在秦淮河畔交游,宴饮,指斥时弊,号称多么多么有气节……待在秦淮河畔,又怎么能恢复河山呢?

  你至少去练兵,去打仗啊!

  艳妆妇人微微叹息。沈乐站在一边,也是跟着叹气:

  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连一介教坊女子,都看出了当前的局势。然而,那些将军,那些大臣,那些才子,那些肉食者……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艳妆妇人轻轻揉着女儿的肩头,声音低沉:

  “我们是在籍的教坊女子,我们不能私逃,也不能拒绝接客。什么气节,什么贞烈,在我们身上,就是一个笑话……

  除了求菩萨保佑,我们这样的人,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也取了一支香点上,跪倒在女儿身边,默默诵经。很久很久,素衣女子轻声道:

  “妈妈,菩萨会保佑我们吗?”

  “会吧……菩萨最是慈悲……千手千眼,闻声救苦……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女子,菩萨也不会看不见的……”

  供台上,香烟缭绕。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眉睫低垂,容色慈悲。

  是王府的姬妾,还是风尘中的女子,它仿佛半点也不在意,只是一视同仁地俯瞰着世间,俯瞰着这些受苦受难的人……

  日月交替,时光流淌。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终于被铁蹄踏碎:

  先是扬州路上,春风十里,化作废池乔木,再是大军横扫一切,多少繁华,风流云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大军到处,众人仓皇逃奔。那座精雕细琢,贴金彩画的佛像,历经颠沛流离,最终,在深山中的一座破旧庵堂留下。

  身上的所有金箔,再一次被刮取殆尽,去换取一点点微薄的米粮,去让人暂时果腹……

  沈乐一脸茫然地蹲在庵堂里,和佛像默默相对。话说这是第几次了?身上的金箔被人剥光,是第几次了?

  至少是第二次了吧?

  为什么我在修复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个痕迹?

  金箔让人剥走,地仗层上面的刮擦痕迹,我至少应该看见的吧?

  我太没经验了……

  让人扒光了金箔,蹭坏了彩绘,磕磕碰碰的佛像,深居庵堂,埋没人间。

  山居清苦,要走出一两个山头,才有几个老者樵采,才有几个青壮开荒。

  至于进庵拜佛,上一炷清香,那就抱歉了,连人都养不活了,哪有拜佛的心思?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最后,终于有一位素衣女子风尘憔悴,莲步轻移,走入庵堂:

  “就到这里吧,不劳再送了。”她反手关上庵门,微微仰着脸,对门外的人轻声道:

  “日后……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张师说的是,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这点花月情根,也该割断了……”

  她跪倒在莲台之前,默默拜祷,自行挽起万缕青丝。摸出一把剪子,一狠心,用力剪了下去:

  “感谢菩萨保佑,让信女得以在此终老……信女从此落发,舍身空门,从此,再不入风尘,再不入人世……”

  她用一双纤弱的玉手,曾经弹琴画画的手,奋力摇动辘轳,拎桶打水。擦拭佛像,擦拭庵堂,拔除野草,生火做饭……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个弱女子,安安静静地住在庵堂里,虽然清苦,却也自力更生。

  一两年后,又有一位盛妆女子,前呼后拥,来到庵堂。姐妹相见,执手无言。许久,盛妆女子长叹一声:

  “你这样住着,也太过清苦……至少,也收几个孩子,有人帮手也好……”

  “我这样的,还收什么人?”缁衣女尼苦笑: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一个人下地干活,知道我的,也能相信我此身再不入风尘。再收几个孩子,我这里是庵堂呢,还是……”

  盛妆女子轻叹。她挽着女尼的手,在庵堂里缓缓走了一圈,只见三间小房,阴暗潮湿,房角霉味扑鼻。

  她一边看一边摇头,终于低声道:

  “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在吗?”

  “据说,已经被拆成菜圃了。”

  “那棵老梅,还有梧桐,竹子,都还好么?”

  “已经被砍了当柴烧了……”

  “那……你的妈妈……”

  “死了啊。”女尼一双眼睛清如秋水,只在这双眼睛里,能看到一点点昔日的风流秀媚。

  她定定抬头,望着慈悲垂目的观音大士,无悲无喜:

  “碰到乱兵,一刀……也还好,去得很快,没有多受苦……”

  盛妆女子再也说不出话。良久,她褪下两个金镯子,放在佛前:

  “替我在佛前供一炷香。回头,我送一些米粮过来,再派人帮你修修房子……你自己这样住着,总不是个事儿……”

  米粮很快就到了。盛妆女子似乎嫁了一个好夫婿,很快,又有人过来为庵堂翻修了房子,添造几间小房。

  甚至还有一座佛龛,彩画辉煌,被专人送到。两个力夫抬起观音像,送进佛龛当中,端端正正,大小恰好合适。

  女尼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不用自己下田,也不用再为生计烦心。几个月后,又有两个女子,一长一幼,相携来到:

  “顾姐姐说,你在这里出家……我们也想出家,可以收留我们吗?”

  “可以啊……你们如果下定决心,愿意落发修行,就在这里留下吧……一入此门,再也不能回头……”

  她们在小房里陆续住下。落发,换上缁衣,剃下的万缕青丝,和曾经穿过的锦绣华服,锁进佛龛后面的柜子里,再不打开,犹如和旧日割舍。

  日常拜佛,念经,除了虔诚供佛,就是写了一个个牌位,供在侧室:

  “葛嫩……落贼手,嚼舌碎,含血喷其面,抗贼而死……”

  “董白……为冒氏侧室……劳瘁死,年二十七……”

  “敏敏,归颍川氏……变起,颍川氏手刃群妾,闻敏敏亦在积尸中……”

  “娇娇……归贵竹杨龙友,殉难闽峤……”

  “朱小大……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月……为张献忠所得,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

  “湄湄……为所欢韩生负心,医药罔效,病死……”

  昔日浣纱女伴,有流落江湖,有不知所踪,有于归巨室,有长斋绣佛。

  昔日交游的文人,嗟叹着她们的遭遇,记录着她们的消逝,但是,只有当年的姐妹,真诚地怀念她们,供奉她们,替她们祈福……

  渐渐地,有年迈流落的老伎,得到消息,投奔来此。也有正当年的歌姬,捐出金帛,为佛像妆金绘彩:

  “等我们年纪衰迈,若是幸脱风尘,希望能够归于此处,平安终老……

  设若不幸,也希望这里,能够供奉我们的牌位,能够安葬我们的骨灰……或者,至少为我们念一卷经……”

  一年一年,一代又一代。盛妆女子,女尼们口中的“顾姐姐”,嫁与高官,庇护了这个小小的庵堂第一代;

  之后,不断有幸运的风尘女子,走进庵堂,脱下华服,在佛前落发。

  佛像上的金箔,一层一层,越来越厚,而她们,也在佛像的注视下寻得了安宁……

  上一章有人质疑明晋王的子孙都被养猪了怎么会抵抗的事情,是猫咪不对,猫咪没有贴史料:

  《明史·列传第四·诸王》:

  新堞,恭王七世孙,家汾州。崇祯十四年由宗贡生为中部知县。有事他邑,土寇乘间陷其城,坐免官。已而复任。署事者闻贼且至,亟欲解印去,新堞毅然曰:“此我致命之秋也。”即受之。得贼所传伪檄,怒而碎之,议拒守。邑新遭寇,无应者,乃属父老速去,而己誓必死。妻卢氏,妾薛氏、冯氏,请先死。许之。有女数岁,拊其背而勉之缢。左右皆泣下。乃书表封印,使人驰送京师,冠带望阙拜,又望拜其母,遂自经。士民葬之社坛侧,以妻女祔。先是,土寇薄城,县丞光先与战不胜,自焚死。新堞哭之恸,为之诔曰:“杀身成仁,虽死犹生。”至是,新堞亦死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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