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伊文一直在看电视。

  卧室里仍充斥着老年人的气味与药味;枕头底下却是一把艾梅粒给她的枪。麦明河躺在床上,看着门缝下碎片摇荡的暗光,听着电视里的人音量时起时伏。

  “……新门店正式营业啦!开业优惠、本周特价、千种新商品……”

  “你对我撒谎了,你明明说过,你不会去做那件事的……”

  “……警长,我们发现了新线索……”

  “……对于压制抗议活动一事的批评质疑达到高峰……”

  电视音量不大;当伊文偶尔跟着电视台词,喃喃地复述练习时,声音就更低了,麦明河屏息听了几次,才终于确认他在干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熬到几点,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碎块似的梦反复交叠,梦见卧室新安上的门锁被人砸了,门被推开了。伊文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他就一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一直在练习着咀嚼。

  只是在梦里,他练着练着,好像就忘了咀嚼的步骤;嘴巴保持着张裂,仿佛一个凿进脸内的黑洞。

  伊文忘记闭上嘴了,但仍然在一直看着麦明河。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一直到窗外亮起晨光,才终于努力睁开了眼;头脑昏昏沉沉,简直像是没睡一样——但卧室门仍关着,屋里只有麦明河一个人。

  12月3日,6:25AM。这么早,怪不得难受。

  麦明河侧耳听了听。

  屋外很安静,电视被关上了,或许伊文也需要睡觉吧?

  她把枪塞进睡裤裤腰里,慢慢站起身,尽量没出声地走到门前,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沙发上空空的,没有人。

  咦?

  去上厕所了?去厨房了?不会是出门了吧?

  不能让他到处走——不是因为伊文伤重,她考虑的是黑摩尔市市民。

  麦明河打开门,几步走进客厅,目光和身子一起,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这一圈扫视的终点上,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杂物室门口,后背对着她。

  她终于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往后倒跌几步:“你在干什么?”

  伊文站得离门很近,脸好像都快要贴上去了。

  听见麦明河质问,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旁边有人在,上半身从盆骨上慢慢地拧过来,转头看着麦明河。

  “吓到你了吗?”比起昨天,他口齿清楚了不少。“对不起,我看到这里有一个房间……”

  然后呢?看到有一个房间,就会一直呆呆站在门口,盯着门板一动不动吗?

  “你站这儿多久了?”麦明河问道。

  “没多久,”伊文答道,“我就出了半分钟的神,你就出来了。”

  出神了半分钟……麦明河回想自己刚才下床开门这一过程,确实不超过半分钟,没法肯定地说他在撒谎。

  欸?等等。

  麦明河知道伊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在那一刻,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房门。

  ……她刚才下床开门时,少了关键一步。

  门锁是昨天新安的,麦明河以前一个人住,在昨晚之前从没锁过卧室门,所以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她刚才没有开锁,就直接把门拉开了。

  怎么回事?那个梦——

  麦明河大步走过去,迅速检查了一遍门锁;但门锁好好的,没有破坏痕迹。

  ……难道是她以为自己上锁了,实际上却忘了吗?

  “这间房是干什么的?”伊文冷不丁地问道,将她的心神拽了过去。

  “啊?”麦明河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就放点杂物……”

  “好大的味道啊,”伊文重新转过头去,贴着门说。

  怎么这么没礼貌?能有你身上味儿大吗?

  麦明河忍回一句话,勉强解释道:“可能旧东西多……”

  话没说完,她停了下来。

  没错,她刚才没听错——她停下来没多久,伊文就再一次对着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杂物间透出来的气味,一滴不剩全部吸进肺里、血里。

  带着几分不舍似的,他把气一点点吐了出去。

  “旧东西?”伊文把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想开门,但始终没拧它。“多旧的东西?有多少?”

  “有的都堆了几十年了……”麦明河一时不明白,他关心杂物间干什么。“没有值钱东西,又乱又多,我也很少进去。”

  他不会是想要进去吧?

  那房间里确实除了不值钱杂物,什么也没有,但他刚才那一口吸气,总叫人觉得不大舒服。

  要不要换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麦明河还没想出该说什么才好,伊文冷不丁拧了回来。

  他似乎对杂物间突然一下失去了兴趣;他走来时,就像踩在滑轨上一样,面孔水平滑行一样朝她接近,终于经过她,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了。

  仍旧坐在昨晚的位置上,上半身笔直,正对着电视。

  “你不想进去看看吗?”麦明河试探了一句。

  “不用,”伊文说道。

  从今早看见他那一刻起,麦明河就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你先在家里休息一下,”她走回卧室之前,说:“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有事出门一趟。”

  伊文没转头,眼珠朝眼角里一滑。“去哪?”

  “去办点事,”麦明河含含糊糊地说。

  “还回来吗?”

  这问题听着都来气。

  “我自己家,我为什么不回来?我不回来就没有地方去了。”她想了想,嘱咐了一句:“你不要出去,我只有一把钥匙。你如果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她仍有一把备用钥匙,但这不必让伊文知道,一起带出门就行了——把他困在家里是最好的,不让他出门,是她对黑摩尔市公共安全负责。

  虽然伊文只是举止古怪,目前还没有体现出什么危害吧。

  当然,出门以后还是得把门反锁上;但是同样,这一点也不必直接告诉伊文。

  换好衣服、挎好了包,麦明河在出门前想了想,又悄悄将手枪放进了背包里。她没有持枪证,万一被抓住就糟糕了;但是作为猎人,她现在知道,世界上充斥着远比警察更可怕的事物。

  循着记忆,她一路坐车、打车,迷路后又步行了好一阵子,等她终于到达凯家大宅时,已经快要中午了。

  “你怎么来了?”

  也是巧了,开门的人正是砂雪。尽管对前因后果不甚清楚,她似乎却也知道,麦明河为救出柴司出过一份力,脸上立刻亮起了微笑。“天西知道你来吗?我都没听他说。”

  “我忘留他电话了,”麦明河有点不好意思,“我给柴司打了电话,但是老也没人接……娑北花又好像出任务去了。”

  相比上次,砂雪神色态度都轻快亮堂多了,领她进屋时,脚步都有几分像燕雀。“柴司哥睡觉呢,他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可是天西说恐怕还远远不够。你有什么事,我找天西来?”

  麦明河突然止住脚步。“他昨天就去睡觉了?”

  “是呀,”砂雪笑盈盈地说。

  柴司能放心地去睡觉,莫非意味着……

  “那——韩六月——”

  砂雪点点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容更亮了:“她回来了。”

  怪不得一开门,她就喜气洋洋的!

  “真的?”

  麦明河一时结结巴巴,又难以置信,又发自内心地高兴,同时却也生出了几分担忧,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好了:“真的都回来了?没有遗落?”

  她没有与健康时的韩六月打过交道,可是能救回一个年轻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但是……那也得是真救回来了才好。

  砂雪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细节,”她答道,“我听说,大体上是都回来了。老实说,这个说法我都觉得古怪……你要不找天西聊聊?还是想等柴司哥睡醒?我怕他短时间醒不过来——”

  “对不起,但我不能等。”麦明河低声说,“我必须得现在把他叫醒……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他谈谈,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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