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鲁特。

  老夫妇手牵着手。

  老先生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

  老妇人紧紧拉着小女孩。

  一家三口在人群中缓缓前行。

  背包里是他们的最后一点家当。

  几件衣服,一个碗,还有几本充满怀念的相册。

  以及最宝贵的,藏在背包的最下面,被老先生紧紧抱在怀里的。

  三个半巴掌大的干面饼。

  老夫妇把房子卖了,换了五个面饼。

  临出发前吃掉了一个半。

  这已经是他们三个这两天吃的最饱的一顿了。

  但也不敢多吃,因为路途还很远。

  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又离开了家。

  但她没有哭闹,她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还穿着那件大大的,软软的衬衫。

  还有一双一只红色,一只绿色,凑不成一对的鞋子。

  随着爷爷奶奶,默默的走着。

  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要走多久。

  更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应该是好地方吧。

  因为同行的人很多。

  却并不像她流落街头时候看到的那么……暴躁。

  没有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也没有挥舞花花绿绿的旗子。

  就只是沉默的走着,安静,平和。

  偶尔不自觉的扯动嘴角。

  好像是在……笑。

  好久好久没有在大人的脸上看到笑脸了。

  除了那些来家里搬走家具的坏人。

  搬东西的时候一点都不小心,把奶奶特别喜欢的梳妆镜都给摔碎了,还冲她阴阴的笑。

  被奶奶拿棍子打出去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奶奶吼的那么大声。

  但是小女孩一点都不害怕。

  而今天,没有那样的人。

  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爷爷喊了好多好多的人,都是从一栋栋房子里走出来的。

  拿着棍子、钢管、甚至还有刀子,汇聚在街上一起走的。

  早晨聚集了好多好多肉,听奶奶讲,都是邻居们,还有好心人。

  汇合在一起后,年轻些的男人们走在外面,拿着武器。

  爷爷奶奶还有她,还有其他的小朋友和爷爷奶奶们被围在中间。

  大家一起往外走。

  路过街口的时候,还看到了来家里搬走家具的坏人们呢。

  好几个坏人,在街上站了一排,不让他们过去。

  结果被一顿石头棍子打的满头包,好像野狗一样逃跑了。

  小女孩偷偷看到了,爷爷也丢了一块砖头,砸在跟奶奶吵架的那个坏人头上,鼓起好大一个包。

  可好笑了。

  现在那块砖头还装在爷爷的背包里呢。

  然后就是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的队伍也加入到了更大的队伍里。

  如涓涓细流,不断汇入江河,一路汹涌着向着南方走去。

  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晚上……

  没有房子,也没有床。

  但小女孩却并不害怕。

  因为有爷爷奶奶在,还有一起出发的好多好心人也在。

  他们露宿在一个公园里,砍掉树木,拆掉长椅,点起篝火。

  爷爷去找来了水。

  这里有一条引水隧道,是从水库往市区供水的。

  现在水泵因为没有燃料而停了,但管子里还有水,虽然不太好喝。

  有一家邻居带着一口铁锅。

  大家凑在一起,奶奶拿出两个面饼,有人拿出了盐和胡椒,还有人拿出胡萝卜和卷心菜。

  甚至还有一个人,从外套里面,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仔仔细细包着的小方块。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块奶酪。

  奶酪啊,小女孩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吃奶酪是什么时候,盯着奶酪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声音特别响。

  但是没有人笑她,因为所有人都在咽口水。

  奶酪啊,往日里平平无奇的食品,在现在竟然如此的诱人。

  锅子里咕嘟咕嘟烧开了水。

  干饼子掰碎了丢进去。

  胡萝卜和卷心菜随便切切丢了进去。

  那一小块奶酪。

  迟疑了许久,也丢了进去。

  最后加上盐和胡椒。

  煮了一大锅奶油蔬菜面糊糊。

  大家一起把它吃掉了。

  吃完之后肚子里暖烘烘的。

  好几天了,小女孩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饱。

  靠在奶奶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篝火堆噼里啪啦在作响。

  大人们说话的声音越飘越远。

  最后听到的是,爷爷用着充满希望的声音,低低的说着:“……再走一天,明天就能到了,听说那边有吃的……”

  是啊,吃的。

  吃的不就是希望么……

  小女孩沉沉的进入了梦乡,嘴角还挂着笑。

  应该是一个香甜的梦……

  ——

  第二天一大早。

  人群重新启程,继续向南。

  他们还是不可避免的踏上了逃荒的路途。

  逃荒啊,如果在东方的话,自古以来都是一条艰辛的道路,人但凡有一条生路,绝不会去逃荒。

  因为真正能抵达目的地的人,十不存一。

  沿途的饥荒、瘟疫、土匪、人贩子、溃兵、地主团练,还有同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在任何一个不注意,或者注意了也没用的时候,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好在,这里是利巴嫩。

  利巴嫩是一个小国。

  好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南部奶茶店控制的范围。

  更好在,奶茶店控制的范围就在贝鲁特南郊。

  真是神奇的地方。

  一个国家,两个政府,两个军队,互相敌对。

  但就在首都的郊区,却相安无事了整整三十多年。

  这简直太好了,为逃荒之旅提供了无穷的便利。

  从老夫妇家出发,到奶茶店控制的南郊,只有四十公里。

  只有两天的路程。

  身强力壮的甚至一天就能到。

  万幸啊,但凡再远一些,两位老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肯定是走不过去的。

  所以在第二天的黄昏。

  老夫妇和小女孩,轻松的跨过了那条线。

  那个飘着黄色旗帜,旗子上画着AK47的地方。

  平平静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本来这里是有一支军队守着的。

  但是听接待他们的人说,对面冲过来一伙人,哒哒哒枪一响,守着的军队全跑光了。

  对了,接待他们的人是一个叫艾敏的中年男人。

  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老实人。

  也是从贝鲁特来的,登记的时候得知,住的地方离老夫妇家只隔了两个街区。

  三天前就饿的受不了跑过来了,正好看见哒哒哒。

  然后因为来得早,被招募了当志愿者。

  一行人跟着他又往前走了几百米。

  眼前出现一大片营地,就只有迷彩帐篷和灰扑扑的毯子组成的营地。

  很简陋,但是很大,一眼望不到边。

  听接待的人说,这里足足有一百万人。

  感觉整个贝鲁特的人全跑过来了。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是嘈杂,混乱,也不是很干净。

  但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却是浓浓的,食物的香气。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咧开缺了一颗牙洞洞的小嘴,开心的笑着,拉拉奶奶的手,“奶奶,有吃的。”

  老妇人一手拉着老先生,一手拉着小女孩,同样咧嘴笑了起来,“对,对,是有吃的。”

  “吃的有的是!”艾敏笑的最是大声,但笑过之后,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虽然很难吃。”

  不过同行的人没有一个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即便听见了也不在意,有的吃就行啊,这时候了谁还管难不难吃。

  纷纷跟他打听这里的食物是真有么,是敞开供应么,要花多少钱,能不能贷款,有没有工作的地方……等等等等许多许多问题。

  问的艾敏一阵头疼。

  赶紧挥手将大家的话打断,快速又大声的说道:“食物多得是,敞开供应,知道你们都没钱,银行都没了,所以不收钱,先安顿下来,先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是啊,先活下去。

  其他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艾敏带着他们进入营地。

  指明了哪里是医务室、哪里是水站、哪里是厕所。

  还有最重要的,去哪里领吃的。

  然后给他们分配了帐篷,以及一人一条毯子,一个碗,一把勺子。

  小女孩因为太小,还得到了一小罐奶粉。

  只有这些东西,奶茶店也不容易。

  不过逃荒来的这些人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这里有吃的。

  简单安顿一下,留下几位老人看着东西和小孩。

  其他人蜂拥的涌向领食物的地方。

  领食物的地方也是一个帐篷,旁边有穿着军装的人站岗维持秩序。

  样子很凶,每个人都端着步枪。

  他们就是新闻里每天都在报道的,非常“凶残”的一帮“恐怖分子”。

  但是此时,根本就没人害怕。

  所有人都被帐篷里的几口大锅所吸引。

  那里面咕嘟咕嘟熬煮着,是一种灰白色又带点黄色的……糊糊。

  像被稀释了的石膏,或是久未清洗的抹布浆出来的浊水。

  每一口大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每一个递到锅前的碗,都会盛上满满一勺糊糊,一勺就是一碗。

  因为没有其他的东西,所以队伍走的很快。

  只十几分钟。

  老先生就端着两碗糊糊回到了帐篷。

  他自己一碗,老妇人和小女孩分食一碗。

  舀起一勺糊糊,老先生迫不及待送进嘴里。

  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但这勺糊糊一入口,他的脸上还是皱成了一团。

  从没想过还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明明看着挺稠,吃进嘴里却兼具了粘稠与颗粒感这两种最糟糕的特质。

  还真是“巧妙”啊。

  用勺子舀起时,它不是流畅地滑落,而是不情愿地、一坨一坨地坠下。

  送进嘴里先感受到的是一种粉状的阻力,像是无数未能完全溶解的淀粉颗粒粗糙地摩擦着舌头和上颚。

  随即,这些颗粒在唾液的作用下开始融化,变成一种黏黏的,好像浆糊一样的东西,粘着在口腔里,咽也咽不下去。

  至于味道,好像是土豆泥,但几乎没有土豆味。

  不对,“几乎没有土豆味”是一种仁慈的描述。

  它不仅没有土豆的香味,还有一股子土腥味,就像隔着一堵厚墙还能闻到的肮脏的埋过垃圾的臭坑又填上一层土却还盖不住的臭味的那种味道。

  调味料更是没有。

  只放了一点点盐。

  还不如不放呢,没有任何食物的风味支撑,那点盐就是孤立的咸。

  无法勾起任何关于温暖的,满足的,关于食物的美好联想。

  吞咽它的时候,就像是在吞咽未经充分搅拌的建筑用的腻子。

  它连难吃都算不上。

  没有酸,没有苦,没有怪异的气味。

  只有恶劣的,极致的空洞与贫瘠。

  它不挑战味蕾,而是在消灭味蕾。

  吃它的时候,没有任何进食的预约。

  即便已经饿了很久,即便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也是难以下咽。

  每一口都是对忍耐力的考验。

  吃它,只为了完成机械的营养输送。

  好像它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的、功能性的卡路里填充物。

  吃它的目的就是为了装满你的胃。

  如果不是吃下之后,真的能浇灭胃里的饥火,也真的能感觉到透支的身体在缓缓的恢复,身上又有了力气。

  老先生恨不得连碗一起扔了。

  可是,为了活着。

  老先生还是一口,一口,慢慢的把这一碗糊糊全咽进了肚子。

  吃完后,那挥之不去的粉状与黏腻感,久久盘踞在口腔深处,每每想起都是痛苦。

  但是,能活着。

  小女孩吃的也很痛苦。

  但她很乖,很听话,还是默默的把自己的一碗糊糊吃完了。

  后来奶奶去要了一碗热水,冲了点奶粉。

  小女孩咕嘟咕嘟灌下去,才算好了一些。

  老夫妇也喝了很多水,想把嘴里的黏腻感冲下去,却怎么也冲不掉。

  后来,老夫妇在营地里找了份活计,才终于看到了他们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真的是土豆,一种特别巨大的,一只手都抱不过来的大土豆。

  他们的工作就是削土豆皮,然后切成块,蒸熟,碾碎了再煮成糊糊。

  几天后,营地的物资充沛了些,又往里面加了些面粉、玉米,萝卜和卷心菜之类的东西一起煮。

  味道才稍好了些,但还是很难吃。

  他们也知道了,这种土豆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秋雁九号”。

  是从遥远的也门运来的。

  送到了南边的提尔港,足足六万吨。

  足够两百万人吃一个月。

  而且不够了还有,也门那边多得是。

  也门啊。

  老先生知道那个地方,很穷,很破,一直在打仗,新闻里总说那里在闹饥荒。

  那个地方怎么会有食物呢?

  还这么多?

  后来他又打听到。

  这种土豆是更更遥远的东方培育的。

  在东方,这个土豆不是给人吃的。

  连喂猪,猪都不吃。

  它培育的目的是为了做酒精,就是医院里消毒的酒精。

  喝的酒都做不了,味道太差。

  但在也门,还有在现在的利巴嫩。

  它就是救命的东西。

  虽然它里面只有淀粉,没有维生素,没有氨基酸,更没有微量元素。

  以它为主食,时间长了会营养不良,会营养摄入失衡,会引发贫血、便秘、腹胀、夜盲症、牙龈出血等许多问题。

  虽然吃它的时候每一口都是煎熬,只是为了吃而吃。

  最好的方式是闭着眼睛往嘴里倒,尽可能的,快速的塞进胃里,填满了完事。

  它虽然有种种种种缺点,虽然它不好吃。

  但是,能活着。

  经历过饥饿的人,太知道“能活着”这三个字有多重要了。

  只要能让人活命的,都是无上美味。

  能活着就够了……

  所以也门人给它另外起了个名字,叫做“生命果”,意思为它可以拯救生命。

  它已经在也门拯救了至少一千万人。

  现在,在这里,贝鲁特的南郊,又在拯救两百万,乃至更多的人……

  虽然它很难吃。

  但是,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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