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长而诡异的沉默后,温荣开口了。

  “阿璨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用嘶哑的喉咙小心发出慈父般充满包容与理解的声音:“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误会,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做这种事啊,你说是不是?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

  唇角微微弯起。

  温璨慢条斯理抽掉最后一口烟,再将火星熄灭在灰烬里。

  隔着丝丝缕缕的白烟,温荣看着他若隐若现的脸,在头皮发麻中又一次清晰察觉到了那种陌生感。

  这个分明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温璨抬起头来。

  也不做声,将温荣端详了一遍,才歪了点脖颈,带点难以言喻的调侃说:“瘦了。”

  他叹息道:“也丑了好多,像个骷髅,难看。”

  “……”

  温荣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是,是啊,毕竟里面饮食也不算好,爸爸又很焦心你的情况,所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我,我就知道你会误会爸爸,还好爸爸现在出来了,有机会跟你解释了……”

  在他语无伦次的倾诉中,温璨按了按太阳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

  被打断的温荣再一次不适的僵住,好半晌才能勉强看向四周:“这里是……的确很眼熟……是我们住过的地方吧?我有点印象的……我想想……”

  他眼神刮过每一寸角落,最后终于恍然大悟露出惊喜若狂的表情:“这是咱们的手工房!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爸爸在这里给你做过很多手工!是不是?那个轮船——那个!”

  他哗啦啦地抬手,迫不及待地指向角落桌上的轮船模型:“那个就是爸爸亲手给你做的!”

  他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原来是这里啊,阿璨……你是不是也很怀念你小时候,爸爸也和你一样,这些年爸爸也总是会想,如果时间能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只是现在也不晚,我们父子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处,等从这里出去了,爸爸一定……”

  “我这里有一些拼图,想让你帮忙拼一下。”

  “……”

  温璨示意他看床上:“就在你面前。”

  “……”

  温荣机械低头,看见被子上正放着一只长方形的扁盒子,盒子上印着一张熟悉的脸。

  ——他的手反射性地痉挛了一下。

  ——那是池弯刀的脸。

  年轻的,神情飞扬的,在阳光下对着镜头比剪刀手的池弯刀。

  活灵活现地映在他瞳孔里。

  温荣手指上青筋暴起,才勉强克制住了一把扔开它的冲动。

  他扯动嘴巴,端着僵硬的笑脸抬起头面向温璨:“阿……阿璨,爸爸现在很饿,又很累,脑袋都不转了,要不你先松开爸爸,让爸爸出去喝口水吃个饭?之后,之后爸爸再给你拼,你想让爸爸拼什么,拼多少都……”

  “拼。”

  温璨抬了抬下巴,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

  温璨梗在那里。

  他只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肉,每一颗细胞都在扭曲地颤栗,发抖。

  ——温璨根本没有听他说话。

  那双眼睛看着他,却空无一物。

  温荣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压住某种恐惧的战栗,他缓缓露出安抚的微笑:“可是床上凹凸不平的,不好拼啊,能不能让爸爸到床下去拼呢?你忘了,以前我们也总是在地垫上拼拼图,做手工的,你先把爸爸放开,爸爸不会……”

  “你可以下床。”

  温璨扫他一眼,拎起桌上还没开的红酒,开始自顾自地开酒。

  他坐着的陈旧木椅发出一点咯吱咯吱的轻响。

  温荣则屏气凝神地收回视线,仔细观察了一下手上的链子,再试探性地动了动——的确有一定的长度,而链子的源头穿过了床板,不知到底被套在了哪里。

  他用含血的嗓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拿着盒子掀开被子,然后在靠近房门的这一侧下了床。

  哗啦啦——

  在屈辱的锁链声里,他用眼角瞥着温璨,状似缓慢地走在地垫上:“想来我们真的有很久没来过这间房了吧?哎……岁月真是……”

  一步,两步,三步——

  肾上腺素飙升,极力压抑的紧张在某一瞬间猛地爆发,温荣像一头即将冲出牢笼的困兽那样猛地冲向了房门,按住把手猛地一扭——

  扭开了!

  他一把拉开房门,带起轰的一阵风声——

  ……

  几欲落泪的狂喜如同被胶水强行凝固在脸上,渐渐透出几分令人惊悚的扭曲。

  粗重的喘息声再度响起,扑上近在咫尺的水泥墙壁,再反扑回他脸上。

  他身后响起哗哗的水流声。

  是温璨在专心致志地往杯子里倒酒。

  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心不在焉道:“跑什么?想锻炼的话可以原地高抬腿。”

  “……”

  温荣松开门把手。

  在灰色的水泥墙面前,他僵尸一样缓缓转身,露出僵尸一样惨白的脸,呆滞地盯着温璨,从嗓子里挤出质问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沉重地抬腿:“门在哪里?”

  他的视线拖泥带水扫过全屋,最后凝在了那扇窗帘紧闭的窗户上。

  脚步于是加快起来,四肢并用地从床上爬过去,跌跌撞撞再一次冲向了那扇窗。

  窗帘被生猛撞来的人体带开,他的手几乎是狠狠捶在玻璃上,砰的一声——

  玻璃碎裂,瞬间扎破了温荣的手,他却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玻璃后面是空的,他的手还感到一阵凉意,说明窗户外面不是水泥墙,说不定还是室外!他可以求救了!!!

  温荣手忙脚乱把糊在脸上的窗帘给扒开,噙着笑猛地抬起头来。

  ——

  凉意扑面。

  窗户所透出的昏黄的光投射到“外面”,隐约映出一室空荡。

  没有“室外”。

  窗户外面,是另一间房。

  黑暗,阴森,封闭。

  借光所能看见的,是墙壁上挂满的大大小小的照片。

  池弯刀的照片。

  而在这挂满照片的空荡房间的中央,摆放着……

  “啊啊啊啊!!!”

  在意识到那个长条形的东西是什么之前,温荣已经惨叫着从窗前弹回来,身体因恐惧而失力坐倒在地上,却依旧拼命往后缩,直到后背贴上床沿。

  尖叫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在一片嗡嗡声里晃悠悠地站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转向温璨,两眼呆滞地上前:“你想干什么?你想逼死我吗?温璨,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逼我承认什么?是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低头,就能让我害怕?我不会的,温璨,你别做梦了……我不会的……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点都不害怕——”

  他一点点扭曲表情,瞳孔缩到极致的时候,终于朝温璨猛地冲了过去:“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杂种!你放我出去!!!”

  哗啦啦的锁链声最终绷出一次锵然的巨响。

  狰狞张开的五指青筋暴起,骨节凸出,仿佛要将每一根手指每一根指甲都化作刀刃化作武器般用力到了极限——却只能悬停在那张脸的咫尺之距。

  温璨垂着眼皮,看着面前这只手。

  锁链绷紧到极限,铁环死死勒进皮肉里,几乎要勒出血痕来,却只能徒劳地挥过空气。

  最多也只擦过了温璨的衬衫纽扣。

  温璨往后仰了仰,扭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去后才又吐出两个字——

  “拼图。”

  “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你这个畜牲!!!”

  昏黄的光映出那道怪兽般张狂狰狞却被死死锁住的影子。

  而在这片影子之下,温璨漫不经心把右脚脚踝搭上左膝,就这么翘着二郎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随后他才端着杯子向后靠住椅背,抬头看向面前这张不断冲向自己的,不断扭曲的,面目全非的脸。

  在极近恶毒与难听的接连不断的辱骂里,温璨面无表情,悠然喝酒。

  灯光随着狂叫挣动的人影偶尔照亮他的眼睛。

  平静,阴森,而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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