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叶空看到了夕阳。

  第五天的更新停止在医院夜晚的话别中。

  背着背包和玩偶的少女悄悄走进少年的病房,对床上戴着氧气罩尚在昏迷中的少年许下“一定会把遗言转告给你”的承诺。

  然后医院走廊就空了。

  剩下一地月光。

  随后叶空就停笔了。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用绷带缠紧的手指无意识伸展,细细发着颤,酸痛感不断上涌。

  可她却毫无所觉。

  她只是抬起头,瞳孔里映满远天的晚霞。

  她知道接下来该画什么,接下来是漫长的分离——或者根本用不上分离这个词,他们原本就还没有真正认识。

  但随后,就是她自己的时间了。

  在南港醒来,在囚禁中学会演戏学会揣度人心,逃走被抓回,被殴打被催眠,强制性遗忘了许多事情以后,她只差一丁点就真的杀了人。

  在那片漆黑的海上,她认真地打算杀死一个人,夺走一条生命,她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真的认为,爱与恨同等,如果能在从此以后的逃亡中不断深入世界更阴暗的那一面,她或许也能体悟到什么是真正的恨——那也不错,她是真的这么想过。

  是谁阻止了她?

  她又想起那个园丁哇哇哭的脏脸。

  而如今想来,那一刻的触动如此熟悉,有更深的,似曾相识的地方在发生共鸣——那应该是那场爆炸留下的余震。

  和老园丁重叠的,是另一个母亲在濒死前一边哭一边笑的脸。

  但这都是她自己的事了。

  而《花之盒》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在停笔的刹那,她就失去了继续画下去的冲动。

  上一刻还上涌到脑子,几乎要让感官全都爆炸的能量和灵感全都如潮水般褪去。

  她只感到身体空乏无力,一下被抽干了水分一样,只能呆呆坐着一动也不动。

  晚霞是粉色的……也不是全粉,是大片的浅粉逐渐过渡成淡橘色,可一点也不显得厚重,带着春天特有的清透清澈,映在玻璃上,映在人的眼睛里,都好看极了。

  好几天不见天日的眼睛一时不能移开目光。

  叶空一边呆呆地看,一边呆呆地想——温璨看到了吗?

  这么好看的夕阳,他真应该抬头看看。

  我的漫画,他也应该看看。

  他应该看到他妈妈的遗言,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他的,不管他是不是想听,我不该听他拒绝就真的保持沉默的——可是真的吗?如果重来一次,我真的会在他拒绝的时候也依旧坚持要告诉他吗?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

  或许他早就猜到母亲会留下什么样的话,但他不想被影响。

  或许他已经不在乎,他已经决定要为这一场复仇献祭一切,包括他自己。

  或许他此时内心正无比安宁,他已经准备好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如果,就算看到了漫画也无法改变他的话……我就要做那个在终点为他手捧鲜花率先祝贺的人吗?

  我要在温荣的尸体前,在他的手铐被拷上,或他的逃亡之路开始前,对他说“祝贺你,达成所愿”吗?

  还是我要跟他一起逃亡呢?但温璨这样的人,有可能会选择逃亡吗?

  他本来为我改变了,他本来已经选择了把一切交给法律交给规则……但这好似行车不小心拐到岔路,又很快拐回去了一样。

  是温胜天,是那个该死的老头子,放大了“不确定”,放大了温璨的恨,放大了温璨的绝望——是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也拒不承认,可叶空想,他一定是恨他们的。

  但恨太重了。

  与爱肩负着几乎同等浓烈的感情。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恨他们,所以他能演七年的好儿子好孙子,他把自己撕成两半,迄今为止,那真实的一半已经被他几乎彻底杀死了。

  这漫长的时间就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胶带,一层又一层裹住他的脸,直至他面目全非,失去呼吸。

  如果杀死温荣,他能活过来吗?

  如果亲手杀死温荣,能让这些胶带下的面孔复苏吗?

  叶空低头,缠着绑带的手指一点点抓紧了头发,她屏住呼吸,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困兽般焦躁痛苦的气音。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顿。

  叶空没有反应,那人便缓缓走上前来,拨开桌上的纸团,放下一碗煮得软糯清淡的面。

  鸡蛋煎得诱人,汤面上几滴麻油反射着浅浅的光。

  叶空眼珠往旁边动了动,听见熟悉的嗓音。

  “你吓我一跳。”

  曲雾说:“这辈子都没听过你发出这种动静。”

  “……”叶空没说话,只缓缓出了口气,然后脱力地趴在桌上。

  曲雾也不催她,只在旁边站着抱住了胳膊,望着窗外的夕阳说:“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啊?”

  “……”

  “我很好奇,这辈子都没发出过这种动静的你,到底在为了什么而苦恼,到底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

  曲雾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个普通人。”

  “……”

  “我还以为听到这句话你会高兴地坐起来开始吃面呢,你不饿吗?”

  “……”

  “……”

  曲雾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任由晚霞的颜色一点点变深,直到天际整个变成清澈的橘色。

  霞光让影子也一点点变深。

  在面碗里的热气不再往外飘的时候,叶空终于说话了。

  她半个脑袋埋在胳膊里,声音也时近时远的发闷:“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可我不是你。”曲雾眨了下眼,半秒犹豫都没有的回答她,“任何人都不是你,叶空。”

  她说:“你一直都在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无论是理论上正确,还是你心里觉得正确。”

  “我只是一个死读书的差生。”叶空说,“我只会刻板运用书本和社会上的知识,我以为做正确的事就可以得到正确的答案,就像我以为找到妈妈就可以找到爱,但事实证明,现实不按照道理走,我是个经常挂科的坏学生。”

  “但你也读到现在了不是吗?你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曲雾没有看她,但她望着晚霞的眼睛里却变得有点水润:“天知道你来我家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的心里脑袋里炸开了多少烟花——我本来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说那三个字的。”

  “并不是我觉得你真的对不起我,而是,”曲雾顿了顿,说,“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得到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喜怒哀乐,拥有爱,也拥有看见爱的能力。”

  “……”

  叶空半支起身体,更用力地揪住了头发,又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动静,然后她说:“你让我更难受了!你的愿望就是我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我的愿望明明也是温璨能实现他自己的愿望!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堵得慌!从胸口堵到喉咙堵到嘴巴里来了!”

  曲雾被她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好一会儿后她明白过来,低头看向叶空:“原来你在做这么重大的选择。”

  她又是恍然,又是哭笑不得,还带点“只有你才干得出来”的慨叹:“原来,你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做选择。”

  你还在困惑,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什么才是正确的爱?

  曲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远处晚霞渐收,夕阳已经沉入城市之下。

  路灯快亮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说:“但恐怕没太多时间给你困扰了——第五天就要过去了,温璨再神通广大,也总要出现的,到时候无论是他主动自首,还是被警方抓获,你都会彻底失去这次选择的机会。”

  “叶空。”她语重心长道,“刻不容缓啊。”

  那碗快要冷掉的面被放到叶空面前。

  她盯着面碗里的汤,和汤面上面目不清的自己。

  好长时间以后,她才开始动筷,在逐渐加深的夜色里沉默地吃了起来。

  ·

  ·

  子时。

  夜已经静悄悄。

  众人散去,玻璃门外零星几个记者搭着帐篷哈欠连天。

  曲雾在吧台里舒舒服服躺着,手里端着平板正在潦草地做游戏。

  寂静中只能听见轻微的人声和隔了层玻璃的偶尔的风。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一道脚步声出现。

  很轻,就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仿佛只用了脚尖走路。

  她从上空,一步步飘下来,就像一道昏暗的没有重量的影子,直至笼罩在她的平板上。

  屏幕上新的消消乐游戏还在呜哇乱叫。

  曲雾仰起头来,与少女居高临下俯视而来的漆黑眼睛相对。

  吧台里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灯,那光扫在少女的眼睛里,像漆黑水面倒映地唯一一颗星。

  烦恼和焦躁不安全都迷雾一样消散了。

  她好像变回了平常的叶空,又好像发生了更微妙的变化。

  她俯视着曲雾,没有表情的说:“你能找到温璨吗?”

  “……”

  曲雾沉默良久,才动了动喉咙,露出个微微的笑:“你想让我找到他,我就能找到他。”

  “毕竟我可是你最强的武器,也是天下第一的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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