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 第六百六十九章 远行(二十六)

小说:大魏风华 作者:东有扶苏 更新时间:2025-07-08 21:38:15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顾怀抬脚迈过门槛,那股混合着墨香、炭火气和莫莫身上味道的熟悉又陌生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被西凉风沙吹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坐下,像以前无数次回家那样,比如当初那座小县城里的茅屋,他出去在闹市、工坊、码头等等地方找了一天活回来,不管有没有挣到钱,手一伸保管有茶壶送过来,闭上眼就有手法粗糙但是力度刚刚好的小手在他肩上按摩--然而这次,当他走进这间精致却透着疏离的房间,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丝和当初一样感觉,于是脚步便钉在了原地。

  “出去。”

  莫莫的声音响起,顾怀的眉头下意识就要挑起来,心想你还真是长能耐了,自己才刚进门你就要轰人?转而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着墙角那两个呆呆站着的女官,这才哼哼了两声,负手继续看着屋内的装饰。

  房门开合,莫莫已经转身走回了宽大的书案后,重新坐了下去,她没有看他,只是拿起刚才那支紫毫笔,蘸了蘸砚台里尚未干涸的墨汁,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奏折上,她伸出左手,指了指书案对面靠墙放着的一张铺着锦垫的圈椅,声音没什么起伏:

  “桌上有茶,自己倒。”

  顾怀:“...”

  那股邪火“轰”地一下又窜了上来,烧得他喉咙发干,他盯着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那如今白皙光洁的皮肤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下来,遮住了那双清澈得让他心头发慌的眼睛。

  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非常不一样。

  在他启程离开上京的时候,在他这一路奔波而来的过程里,他都觉得,自从当初自己捡到莫莫,她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这么长时间,再加上上次离开西夏时没有好好道别,她应该会很想很想自己吧?是不是一见面就要扑到自己怀里,小脑袋拱啊拱,说顾怀你终于来了顾怀我们走吧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呆了说顾怀我好想你。

  然而现实是他好像一个路过的客人,主人家有事在忙,说你自己坐吧那茶泡好了你自己倒,休息够了再走。

  顾怀沉默片刻,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张圈椅前,一屁股重重坐下,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伸手拎起桌上那只描着青花的茶壶,也不用茶杯,直接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茶水是温的,带着点西北特有的粗粝茶味,远不如江南的香片,更比不上京城贡茶。

  “啧!”他咂咂嘴,把茶壶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斜睨着书案后纹丝不动的莫莫,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哟--陛下日理万机,真是辛苦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擦黑了,还在这儿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呢?当初在大魏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国家大事,难道你还真是个党项人。甚至是党项公主?”

  莫莫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没抬头,只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伸出食指,轻轻将那点墨迹抹开,试图挽救那份肃州春耕的奏折,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陈述事实的认真:

  “夏相说,批阅奏章是国本,不能马虎,我学得慢,得认真些。”

  “夏相?夏则?”顾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不忿,“叫得可真自然啊!真以为人家把你当亲闺女了是吧?给你建这么个江南小院,教你写这狗爬一样的字,教你批这劳什子奏折?把你从个黑黑瘦瘦、大字不识的小丫头片子,硬生生捧成了高高在上的西夏女帝?呵,他夏则可真是大善人!大功臣!”

  他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书房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我告诉你莫莫!你就是个我当年从死人堆旁边捡回来的小丫头!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跟个干巴猴子似的,风吹大点都能把你吹跑!除了眼珠子还有点活气,跟个小木头人没区别!什么西夏公主?什么狗屁女帝?那都是他夏则编出来骗你、骗天下人的鬼话!你是我顾怀捡的!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是我的人!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底细?!”

  他很愤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觉得想把所有尖酸刻薄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来让那个看起来和当初沉默木讷截然不同,安安静静得让他抓狂的莫莫出现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这样的话好像就能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回到他想象中应该有的重逢的场景里。

  只有在莫莫面前,他才不是那个威势日重、握着天下权柄的大魏藩王,而是当初那个,既狼狈但又自由的在山林间行走的少年。

  然而莫莫的小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放下笔,看着顾怀的眼睛,非常平静地说道:“这关你什么事?”

  她生气了。

  顾怀了解她,知道她每一个表情下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习惯于身后跟着个瘦瘦的、小小的身影,但一旦熟悉,山林间哪怕没有任何对话,他也知道莫莫那一刻的心情,旁人看见莫莫神情凝重地站在那里还以为她在思考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但顾怀就能猜出来莫莫只是在想今晚的晚饭该怎么做才能既有油水又不花太多的钱。

  所以他很轻易地听出来,从自己进门开始莫莫一直维持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情绪在关于夏则的话题出口之后有了波动,她居然在因为自己对夏则的轻蔑和敌意生气?她居然因为一个外人对自己生气?!

  顾怀被这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难以置信地瞪着书案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分明透着股倔强的小脸。

  这关我什么事?这关我什么事?你的事情凭什么不关我的事?顾怀越想越生气,气得浑身发抖,他卷起道服的袖子,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红,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寻摸起来,目光凶狠地掠过书架、笔架、花瓶,最终定格在墙角一根用来撑窗户的细长竹竿上。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抄起那根竹竿,掂量了一下,分量太轻,但聊胜于无,他挥舞着竹竿,像握着什么绝世神兵,对着空气虚劈了几下,发出“呜呜”的破风声,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家法!今天必须动家法!让你顶嘴!让你说不关我的事!”

  莫莫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只炸毛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看着他挥舞那根可笑的竹竿,她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是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轻声说:

  “你打啊?”

  事实上顾怀从来没打过莫莫。

  这当然是因为自从捡到莫莫以后,莫莫从来都很懂事,顾怀找路,她便会跟着走,顾怀装模做样说昨夜算了一卦大利南方今儿就往南走,莫莫也只会牵起他的衣角,平时在家庭大事上,除了买菜做饭家务还有这个月尚有多少余钱可以动用以外,其他的都是顾怀说了算。

  而这也就意味着,很多时候顾怀能自诩为一家之主,其实只是因为他和莫莫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争议与战斗,而一旦像今天这样,阔别几年的小侍女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并且不再像以前一样事事迁让,那么在这种场景出现时,顾怀就注定永远是失败的那一方。

  莫莫只用了一句话,三个字便轻而易举化解了顾怀言语间所有的尖酸刻薄阴阳怨气,以及自认为还是一家之主的外强中干,他很想用这根小木棒执行所谓“家法”--总之就是能让当初的美好时光再次回来的手段,可他又不可能真让莫莫趴好,然后狠狠抽她两棍子,所以他举着竹竿的手臂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你...” 顾怀憋得脸更红了,举着竹竿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他瞪着莫莫,嘴唇哆嗦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见鬼见鬼见鬼!

  想好的台词全部没派上用场,偷偷跑进皇宫时还在想这种突然出现好像还挺浪漫,谁知道最后居然会是这么个场景?他这么些年好像拿这个丫头一直都没什么办法,看起来乖巧懂事,但实际上只是那股倔劲儿还没犯,一旦犯起来,家里到底谁说了算还很难说。

  顾怀颓然地放下小木棍:“跟我回去。”

  莫莫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目光从他涨红的脸上移开,就在顾怀以为她又会沉默以对时,她却忽然抬起了眼帘,那平静无波的视线直直地望进顾怀喷火的眼睛,低声说:“不回。”

  顾怀瞪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回?”

  “你现在才来接我。”

  “那不是因为当初你自己不走?”顾怀恼火道:“西夏复国的时候,我就站在这宫城里,让你跟我回家,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你要留下,我生气了才说的你爱回不回!”

  “可你知道你要是再问一次,我就会跟你回去。”

  “我哪儿知道?你又没说!”

  莫莫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

  顾怀移开视线:“不知道。”

  “那你应该也没有让我留在这里,既可以让西夏和大魏绑在一起,也可以让我生活得很好,就算你死在北境,也不至于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朝不保夕的心思?”

  顾怀吃惊道:“这些又是谁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

  “屁!肯定是夏则那老王八蛋怕你走,才跟你说的这些!”顾怀气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那竹竿又挥舞了起来,好像在给他壮声势,“是!我承认当初是有点这种心思,可我不是担心北境守不住辽人南下么?到时候辽人围了京城,你往哪儿跑?你连父母都懒得去寻!你留在这儿多少还能享福,辽人吃饱了撑得才先跑来打西夏,再说我不是一把辽国灭了就来接你了么?”

  莫莫说:“你肯定先去见了李明珠。”

  她顿了顿:“说不定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女人。”

  “我...” 顾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挥舞竹竿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竹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就是顺路”,或者“哪儿有那么多你不知道的女人”之类的,可又觉得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所以只能嘴硬道:

  “我赶了几千里路才到这里,一见面你就和我闹!”

  然而莫莫很明显不吃他无能狂怒这一套。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慌乱、窘迫和强撑的愤怒,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穿透力,顾怀在她的注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顾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受不了了,受不了莫莫这种沉默的审判,他猛地转身,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书房里又踱了两步,然后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回那张圈椅里,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

  他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传出压抑的、带着浓重挫败感的喘息,过了许久,一个闷闷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四个,”他说,“在来接你之前,我去见了四个人。”

  他顿了顿:“女人。”

  莫莫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看来这几年你很忙。”

  “李明珠,你知道的,当初那事...反正最后就那样了。”

  “还有呢?”

  “崔茗,信上我提到过,清河崔氏那个世家女,”顾怀说,“这事也比较稀里糊涂,总之我当初到了北境,她莫名其妙就跟在了我身边,几年下来,剪不断理还乱,也总得给她一个名分。”

  “哦。”

  “王霸...就是当初山寨里那大当家,又矮又男人婆那个,”顾怀有些尴尬,“这事儿感觉就更说不清楚了,我他妈也想不明白这事到底是怎么到今天这地步的,你别问,问我也不说。”

  莫莫静静地听着:“还有一个。”

  顾怀沉默下来,刚刚的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尖酸刻薄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些说不明白的情绪。

  “她啊,叫温茹,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你应该没见过,毕竟我和她的交集也一直很少,”顾怀说,“可能恰恰是距离远了,才会产生朦胧的情感,导致她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所以我给了她一个足够明确的了断,希望她能寻回自己的人生,”说着说着,他突然又臭屁起来,“你看你家少爷多受人欢迎!这种苦恋戏码我当初还以为只有在狗血电视剧里才能看见!”

  莫莫说:“顾怀,你自恋的样子真难看。”

  她顿了顿,说道:“是不是你再晚来一点,又会多出几个?”

  “哈,你吃醋了!”

  “我不是吃醋,我是觉得顾怀你很可耻,”莫莫认真说道,“你说过我们会一起过一辈子。”

  顾怀回答得相当理所当然:“那肯定。”

  “那你又遇见了三个人,女人,”莫莫说,“当初在山里面,你和我说,现在的一夫多妻就很不合理,真心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其他人?但你嘴上说一夫一妻才是真爱,然而你现在却想要左拥右抱,你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被你忘光了?”

  顾怀怔了怔,随即有些痛恨地想莫莫的记性总是在不该好的时候特别好,这确实是个圆不过去的问题,但顾怀在莫莫面前一向脸皮极厚,他回答道:

  “就算多了三个人,但我们还是可以过一辈子啊?”

  莫莫重新拿起御笔:“夏相说朝中还有很多官员子弟未曾婚娶,而且都很优秀,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入赘皇室,我嫁他们。”

  顾怀怔住,他没想到莫莫用他的招数来反击他反击得炉火纯青,所以有了些恼意,又因为这恼意生出些羞,合在一处便成了羞恼,斥道:

  “我不准!”

  “关你什么事?”

  顾怀大怒:“我是少爷,你是我的小侍女,当然关我事。”

  “当初进了苏州城你才让我喊你少爷。”

  顾怀叹息一声:“我当初拉扯你拉扯得多不容易,你那时候...”

  莫莫抬起头,认真说道:“可一直是我负责洗衣服煮饭,还有其他家务,所以应该是我拉扯你,你一开始的时候煮的饭真的很难吃,老猎户都怀疑你在下毒。”

  “那银子还是我挣的吧?”顾怀恼火道,“我为了挣银子都跑去打仗了!”

  莫莫蹙起远山一样的眉毛:“可一开始存的钱被王五那帮山贼抢了,后来在苏州城,在京城,你存的银子也都拿出去做大事了,我被带来这里,一分钱都没有带走。”

  顾怀沉默下来,莫莫的这些话像极了分家时候会说的话,尤其是刚才那句刺耳的“我嫁他们”,更是让顾怀意识到--其实今天这场重逢和他想象中有着极大差距才是正常的事情,莫莫说自己要嫁给别人他就想发疯,那当初在山里说好了要一起过一辈子,后来却多出了李明珠、崔茗,甚至可能加上一个王霸,莫莫为什么不能生气?

  说好的两个人,一辈子,你默认了让我留在这里,很久很久没来接我,还遇见了一个又一个人,我为什么不能难过,不能说气话,不能闹一闹脾气?

  顾怀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知道莫莫已经彻底长大了,西凉的风沙和女帝的位置足够她远离当初那种柴米油盐的生活并且进行理智的思考,对他们的这一段关系进行旁观一样冷静的回望,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旁,抓着自己衣角的小丫头,而是个已经长开眉眼,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与能力的女子,人一旦长大便无法回去,小女孩变成少女再变成小女人最后渐渐年华不再,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必须思考一下那些当初看起来再合理不过的事情,然后做出一个选择。

  顾怀天真地以为莫莫会一直在原地等着自己,就像当初在山林里走散了一样,然而事实是,莫莫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也当然可以选择嫁给其他人--而几年的时间足够她长大,也足够喜欢上别人了。

  喜欢上别人,嫁给其他人。

  他能眼睁睁看着莫莫嫁给其他人么?

  无论是瘦瘦小小的丫头,还是青春正盛的姑娘,无论是只会洗衣做饭的侍女,还是西夏皇位上的女帝。

  只要她是莫莫,他就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他接受不了她嫁,那她为什么要看着他娶?

  一个李明珠或许是能接受的,当初顾怀和莫莫一起走过的那些故事里李明珠已经有了一个位置,可崔茗呢?甚至王霸呢?她们在莫莫不在的时候走入了顾怀的人生,然后就必须要分走一部分顾怀的爱,而莫莫却只能接受,然后在顾怀出现在面前时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走?

  凭什么?

  顾怀低下了头,有些无措,有些慌张,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为什么莫莫看见他时,会有那么复杂的情绪。

  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这场久别重逢的对话,莫莫会有这么大的火药味,甚至随时会演变成争吵。

  然而仅仅明白是不够的。

  他有些颓然地坐下,又犹豫着站起,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莫莫说得对,现在倒回去看,他的确是有点无耻。

  “我不能骗你,我的价值观和爱情观的确是在这几年里转了一个大弯,”他说,“开始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一夫一妻才是最寻常、最合理、最干净的事情,爱这个东西,就应该自私,就应该独享,像...像那时候的咱们两个那样,任何能同时爱上、并且想拥有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的人,说到底,就是不够爱,就是贪心,就是无耻。”

  “那时候,我觉得,”顾怀顿了顿,“心里装着一个人,就满了,就再也容不下别的,就像...就像你煮饭,锅里就那么点米,只够两个人吃,非要硬塞进第三个人的份,最后谁都吃不饱,还坏了一锅饭。”

  他看向莫莫:“可是后来事情就变了。”

  “怎么变的?”莫莫的声音很轻。

  “我也不知道。”

  这话就有点更无耻了,甚至说得毫无逻辑,但顾怀说得很坦然,他确实不知道,“爱”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呢?他曾经那么坚定那么认真地以为自己会和莫莫一起过一辈子,就他们两,不管是浪迹山林还是做点小生意,他挣钱她煮饭,两个人在这个乱世找条能活下去的路子,可这几年走得那么波折,遇见了那么多人,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和另一个人走得太近了,想抽离又抽离不开,他想当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就当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没发生,可事实却是那些事情总有一天会追上他,然后要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该怎么决定?远离李明珠,让这个曾经勇敢地、固执地走入他和莫莫师姐的女子成为一个陌生人?推开崔茗,让她干脆利落地抹了她自己的脖子?拒绝王霸,让她某一天郁郁寡欢地死在那座海外的孤岛上?

  可他又该怎么面对莫莫?面对当初曾经说过“真的爱的话就不会爱上别人”并且认定理所应当他们应该在一起一辈子的莫莫?

  顾怀看着站在宽大桌案后的莫莫,看着烛光在她如今白皙清丽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却比记忆中更沉静、更深邃的柳叶眼,那双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他此刻所有的狼狈、无措和那份被戳穿的、无处遁形的无耻感。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说“我对你和对她们不一样”,想说“我最在乎的始终是你”...可这些话滚到喉咙口,却像被塞满了砂砾,又干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莫莫说得对,他当初在山林里,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她,一边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边信誓旦旦说“两个人一辈子才干净”的时候,是真心实意那样想的,那时候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小到一点点温暖和依靠都弥足珍贵,容不下任何杂质。

  可后来,世界变大了。

  他走出了山林,走进了苏州城,走进了汴京城,走进了权力的漩涡,走进了尸山血海的战场,他遇见了李明珠、崔茗、王霸...甚至还有主动了断的温茹,他就像一艘在风浪里失控的小船,被一股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搡着,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漩涡,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这不是背叛,这只是...喜欢,只是...不忍心,只是...习惯了,只是...需要,他用“责任”、“情势”、“不忍”这些冠冕堂皇的词,一层层包裹着自己那颗早已偏离了最初方向的心。

  他忘了,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当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李明珠的温柔、崔茗的陪伴、甚至是和王霸那种别扭的牵扯时,那个曾经占据了他整个世界的小侍女,正独自一人,在这遥远的西凉,穿着沉重的宫装,学着批阅她根本不喜欢的奏折,在一个她并不真正属于的位置上,履行着所谓的“责任”。

  他很想反问一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你又想怎么办呢?难道你真的要去嫁给其他人么?难道我现在还能把这几年的经历一股脑抛掉,然后和你一起回去,回到山林里,继续坚信两个人过一辈子么?

  他很想问,很想得到一个答案,来自莫莫的答案。

  他习惯了从莫莫那里得到支持,过去在山林里的那些年,无论遇到多大的困境,是断粮还是伤病,是迷路还是遭遇野兽,只要看到身边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只要握住她微凉却始终存在的手,他就能生出无穷的勇气,莫莫是他的锚,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港湾,是他疲惫时可以毫无保留依靠的存在,她不需要说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一种力量。

  他习惯了向莫莫倾诉,那些无法对外人言的烦恼,那些涉及穿越秘密的话语,那些对未来的迷茫,那些小小的得意和巨大的挫败,他都习惯了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给她听,她或许不懂,或许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但那无声的倾听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慰藉,仿佛能帮他理清所有的思绪。

  他甚至习惯了让莫莫帮他做决定,小到今天吃什么,大到要不要离开某个地方,他嘴上说着“少爷我英明神武”,可很多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观察莫莫的反应,她一个皱眉,他就知道那条路不好走;她对着某个地方多看两眼,他就知道她可能喜欢那里,她的沉默,她的点头,她的摇头,都是他做出判断的原因。

  他习惯了莫莫是他世界的一部分,是他可以随时汲取力量和答案的源泉。

  然而他忘了。

  忘了这次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恰恰涉及莫莫自己。

  他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对其他人的感情并非虚假?他该如何让她接受,他曾经承诺过的“唯一”如今已变成了“之一”?他该如何让她理解,他对她的爱并未减少,只是...多出了几份同样无法割舍的牵挂?

  这些问题,莫莫无法给他答案,因为莫莫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是那个被伤害、被辜负、被放在天平另一端衡量的人,她不再是那个可以置身事外、冷静倾听、默默支持的小侍女。她是当事人,是受害者,是那个需要他给出答案的人。

  就像过去在山林里的那些年,遇到真正难以抉择的问题,他总是习惯于从莫莫那里得到建议、答案甚至精神上的支持,然而这一次,他忘了,这次问题的核心,就是莫莫自己。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把难题抛给她,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沉默的包容。

  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顾怀,他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手里攥着好几条方向不同的绳子,每一条都牵着他无法放手的人和事,他拼命拉扯,却把自己勒得遍体鳞伤,也让绳子另一端的人痛苦不堪。

  他看着莫莫,看着她平静面容下那深藏的委屈和受伤,看着她眼神里那份“你该如何解释”的诘问,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所有的辩解、所有的羞惭,都只化作一声极其疲惫、极其干涩的低语:

  “我真的不知道。”

  莫莫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饿了,要睡了,你走吧。”

  顾怀看着她:“我想吃你下的面。”

  “我这几年没有下厨。”

  “我可以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莫莫不说话。

  顾怀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那我先去静一静,明天我再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向门外,莫莫静静地看着他,抬起脚步走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宫门左边有家牛肉面--你记得让店家多放点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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