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棺材重新下葬后,魏昭不顾伤势,跪在墓碑前,把脸贴上去,试图能从上头寻到一丝姑娘的温度。

  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化作灰烬。

  “我这一生,杀人太多。”

  他低低说。

  “现在……只葬过你们。”

  他的魂魄,也随着那日,一并下了土。

  画面又是一转。

  伏猛趴在门口,没了以往的神气,默默陪着。

  便是整日吵嚷的青鸦,都蔫了吧唧,没有制造噪音。

  屋内沉如死寂。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魏昭无悲无喜起身,右手去取枕边的匣盒后抬步而出,左袖空落落垂着。迎面撞上来过来的萧怀言。

  萧怀言打量他的神色,问的小心翼翼:“你要出门?”

  魏昭不语。

  只沉默看着他。

  萧怀言的唇动了动,想让他节哀,劝他往前走。嫂夫人死了都有大半年了,莫再惦记故人,可看着魏昭,他说不出口。

  这种事,落谁身上,谁能释怀?

  他的嘴又合上,缓缓让开路。

  魏昭抬步擦过他,径直离开。

  萧怀言踌躇再三,跟了上去。却在路过假山石,被宁允翎一把拉住。

  宁允翎抿唇:“到底是怎么样的姑娘,才能这般遭他惦念,你瞧瞧他,如今哪有个人样?”

  “偏我姑母也不管,往前她对兄长要求最严,什么都要管制,可眼下却装作耳聋眼花。”

  怎样的人?

  魏昭看上的,能差?

  萧怀言到现在都记得虞听晚还在时魏昭是什么德行,体贴周到,用膳前总要先给她舀一碗汤,若不是虞听晚有手,怕是都要喂到她嘴里。

  生怕冷了热了的那种在意。

  可好生生的人,就那么在他的庇护之下没了。明明在泽县留了那么多的人,千般算计,万般谋划。最后妻女还是落下一尸两命。

  除却黑影,狗皇帝生前还给奔赴边境的武将下了死令。

  谁能想到敌军来犯,边境不敌,那些归顺应家的武将将心思全部落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纵使前有魏家军拼死护着,后又有顾傅居不放心派来的暗卫,可挡不住一波又一波声东击西的打法。

  萧怀言沉沉叹了口气,不敢再想。他看向宁允翎。

  “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吗?”

  宁允翎:???

  这是什么话?

  难不成兄长还要殉葬不成?

  萧怀言:“嫂夫人生前最恼的就是他不爱惜身子,置生死于度外。”

  说话都温温柔柔的人,一恼起来,谁都降不住。

  “而他,最怕的就是嫂夫人生气。”

  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萧怀言道:“伯母是做母亲的人,她如今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了。前半辈子魏昭为了顺国公府而活,他有多苦,你还不清楚?眼下应家祸害已除,你让伯母如何再狠的下心去管?”

  他拂开宁允翎的手。

  “怎么着?魏昭许久不管你,也没用藤条教训抽你,你还不得劲了?”

  说完,没好气的大步追上。

  魏昭去的是昌渡寺。

  昌渡寺在郊外,香火鼎盛。

  他征战沙场,从尸山血海里蹚过来,从不信鬼神一说。

  出征前从不拜关公,祭军旗。可他如今却成了庙中的常客。

  年轻的道士不知从何处来,在昌渡寺山脚晃悠,支了个算命的小摊。

  可摊前什么人都没有。

  抱朴没生意。

  他也不急。

  毕竟来来往往的人,和他都没缘分。

  他昏昏欲睡时,猛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不远处身着常服,神色淡漠的魏昭。

  抱朴一下子来了精神。

  “道友!”

  他打招呼。

  “贫道见你有缘。算命吗?不准不要钱。”

  魏昭扫了他一眼,只往前走,不做理会。

  抱朴手里捏着龟甲,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唏嘘。

  “身上的执念,太深。”

  庙中菩萨低眉垂目,似悲似悯。

  魏昭点燃三炷香。

  萧怀言安静陪着,和往前一样。

  可魏昭却是难得说话了。

  “她从未入过我的梦。可是怨我?”

  萧怀言:“嫂夫人她……定是怕你见了心疼。”

  “是她心疼我。”

  魏昭上香:“我护不住她,却还不知所谓去招惹她。她该怨我的。”

  从大殿出来,他走向姻缘桥。

  那边格外热闹,不少定了亲的未婚男女会在前头摊位上买一把同心锁,请师傅刻上两人的名字,再一道在桥上走一走,便能盼姻缘顺遂。

  萧怀言见他去的方向,实在捉摸不透魏昭的心思。

  总不可能是魏昭要和他走吧。

  两人是上京的名人,走到哪儿都能迎来百姓驻足避让。

  这次也不例外。

  姻缘桥很拥挤,可魏昭所过之处,都有人让出一条道来。

  他在桥中间,也是最高处驻足。

  取出袖间的盒子,打开。

  里头是一把同心锁。

  上头写了谁的名字,不言而喻。

  可这把锁显然和外头买的不一样,格外精致不说,上头还雕着海棠花纹。

  上头刻的字,萧怀言一眼认出,是魏昭所作。

  也是。这枚同心锁,魏昭绝不会过别人的手。

  可他……少了一臂啊。

  也不知刻坏了多少木料,又废了多大的功夫。

  “这姻缘桥是格外不灵的。宁允翎早些年挂了那么多枚,没一枚应验。”

  魏昭挂好,上了锁。

  唯一能开锁的钥匙躺在他掌心,五指收拢的瞬间,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当他再摊开手时,已化作一撮金色粉末。

  别人来求白头偕老。

  他求的只能是……来生。

  魏昭:“婚期定了没?”

  萧怀言:“定了。”

  他表示:“当初要不是嫂夫人点醒我,我怕是和沈枝意也无缘。”

  “挺好。”

  魏昭:“你我之间,还是有个没留遗憾的。”

  想到了什么。

  他说。

  “会灵。”

  魏昭道:“我比谁都虔诚。”

  回了府后,夜深。

  魏昭再一次夜半惊醒。

  他下意识去搂身侧,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魏昭愣在原地,面上情绪越来越浅,越来越淡。

  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虞听晚颅骨里搅动,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她一次又一次尝试触碰魏昭,可那只是记忆,她全都触碰了个空。

  她压抑不住哭泣,哽咽不止。

  她不想让魏昭这样。

  许是有感应,魏昭倏然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屋内明明只有他一人。

  “我又忘了。”

  他低笑,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你连具尸骨……都没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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