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此话,孤是真的有些听不明白了。”秦王政眸色映照出案上烛火:“什么叫一直都一样?一直以来,仲父到底在做什么事,仲父不知道吗?”

  秦王政抓起身上新换的王袍,扇乎两下,冷声道:

  “血衣换新,血味不散,仲父可闻到了吗?

  “孤今夜身上沾染诸多鲜血,都是拜仲父所赐。

  “仲父一直以来做这么多事,不就为了今天吗?

  “事败,仲父摆出这么一副模样。

  “孤连天都不信,神都不怕,仲父以为故弄玄虚孤就会信吗?”

  吕相手指盖在竹简上划过,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

  他放肆地打量秦王政神色,许久,方道:

  “王上若是真心如此想,真是浪费了我这一番摆设。

  “若是无疑,王上这便带着我的头颅下课吧。”

  秦王政沉默。

  那个一直死死攥成拳头放在膝上的左手震颤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一直被压制,一直无法出头。

  现在,成为胜者的他想要败者在他面前低头,这么难吗?

  震颤停,五指松。

  秦王政低垂眼眸,拱手垂首:

  “请师长赐教,师长之前在做甚,今夜又在做甚。”

  ————

  夜幕降临没多久时的相邦府,主堂。

  相邦吕不韦靠坐在一张铺着斑斓猛虎皮的太师椅上。

  站在吕相面前的有近三十余人。

  这三十余人把相邦府挤得满满登登,偌大宽敞的主堂现在倒像是一罐沙丁鱼罐头。

  双手轻抓狐皮大氅两侧衣襟的吕相闭着眼睛,脑海中思想不断,言语比思想晚上几息出口。

  相邦令下,面前人动。

  门客、官员、奴仆、家臣……这些听到自己氏名、名的人拱手抱拳,胳膊肘撞到两侧同僚也无所反应,一脸兴奋地大应一声“唯”。

  被他们撞到的人也浑不在意,脸上亦是亢奋之色。

  人群中,只有少数几人面露为难、焦虑等神情。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吕不韦面前的人不断减少,沙丁鱼罐头最后只剩下了三条沙丁鱼。

  两大,姚贾、顿弱。

  一小,甘罗。

  三人皆为吕不韦麾下名气最大的九君之一。

  现在实际是八君,赵底死了。

  甘罗年纪虽小,却是不落人后。

  等候片刻不见主君继续说话,少年生怕主君把自己忘了,小心开口:

  “主君,主君?”

  “嗯?”吕不韦睁开眼睛,闭嘴笑着发出一声鼻音。

  “我啊。”过年才会到十一岁的甘罗指着自己胸口,很是积极地道:“主君还没有给我派发任务呢!甘罗今晚要去做什么呢?”

  “你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我。”吕不韦笑意更深。

  “罗虽然小,但能做的事也很多的啊。不能和鹏飞一样指挥兵马,总能去莽夫坊拉拉人吧……”甘罗神情有些沮丧,小声嘟囔。

  陷入自我情绪的少年没有注意到吕不韦的自称从本相变成了我,更没有注意到身边同为九君的姚贾、顿弱对视一眼,本就难看的面色更难看了。

  姚贾、顿弱,方才仅有的五六个面色不好看的人之二。

  二人欲言又止,嗫嚅许久,还是没有发声。

  他们是吕不韦最早叫来的七人,来的时候主堂的人还没来全。

  他们强谏过主君——不应该谋反,太急了。

  主君说稍后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现在所有人都派出去了,木成舟,米成饭,答案不答案的其实已经没用了,但二人还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吕不韦看着两人,笑,指着甘罗道:

  “这小子留下是我私心作祟。

  “你们十二人中,除了赵底,甘罗陪我的时间最长。

  “兼这小子很聪明,若没有长安君为先绝对当得起神童之号,我想要这小子成长起来。

  “你们二人能留下,是因为你们是我吕不韦麾下综合能力最强的两人,你们就是甘小子的未来。

  “趁着还有时间,有什么就快问吧,问完好回家。”

  甘罗终于听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一直为相邦长史的少年习惯性闭嘴,主君在和他人言语时他不该插嘴。

  顿弱面色极为难看,突然怒发冲冠:

  “主君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主君以为我谏言是为了苟活吗?!我这就去给鹏飞当先锋!”

  言语未毕,顿弱怒气冲冲转身,便要夺门而出。

  “站住!”吕不韦轻喝。

  顿弱话语入耳,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将出门。

  姚贾疾跑两步,抓住顿弱手臂。

  “你作甚!”顿弱须发皆张,极为无礼地遥指吕不韦:“你没听到主君说甚吗?你受得了这等侮辱,我受不了!”

  姚贾紧抓顿弱不放,自嘲道:

  “我们家是世监门子,贾之父,就是魏国看守城门的监门卒。

  “若无意外,贾日后也当为监门卒,贾的长子也会是监门卒。

  “贾从小受到的侮辱,比这大的多了去了,没有顿兄这么大的气性。

  “但贾想,顿兄号为狂士,狂也不急在这么一时片刻吧?听完主君答案,再去也不迟啊。

  “鹏飞调兵也要有一会。

  “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死,顿兄以为然否?”

  顿弱手指慢慢放下,狠狠甩袖甩开姚贾,就站在距离门不足三步的距离怒视半起身的主君:

  “敢问主君,新秦计划进展顺利,白日刚放秦王政乃主君之子的传言,为何夜间便反!”

  姚贾也不走回去,眼神有些阴冷,嘴里的话也阴恻恻的:

  “贾听说长安君在打白家,王上刚领着大批禁卫从章台街赶过去,这将大大加速新秦进度。

  “但再怎么加速,也不该不能不可以加到最后吧?主君不觉得这太快了吗?”

  “新秦。”吕不韦重重念叨一声,后背重新靠在背椅上:“罗,什么是新秦,我有些记不清了,你能讲给我听吗?”

  新秦。

  相邦派最为机密的计划,连曾为十二君的李斯、巴清,和后为十君的嫪毐都不知道。

  少年口有些干,咽了口唾沫,娓娓道来:

  “新秦。

  “一个新的秦国。

  “当今我国,朝堂重臣虽屡有轮换,然中下官员数百年不易,被老秦贵族牢牢把持。

  “黔首百姓除军功外,再无其他晋升之路。

  “这个现象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国风气——因为我国勇于外战,追捧战功高者,不兴教育,所以民间识字者万不存一。

  “但这原因占比并不大。

  “其他各国不是这个风气,受教育者众多。魏国富贵人家皆有私塾,齐国打造稷下学宫更是吸引了万千士子。

  “但魏、齐两国的官员晋升比我国更差,从看门卒到庙堂重臣,皆由世家贵族牢牢把持。

  “士农工商,皆为贵族倾轧,永无出头之日。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du四声)。

  “流动的水不会腐臭,经常转动的门轴不会被虫蛀。

  “没有竞争压力的贵族日渐糜乱,若不加以改变,我国必将重演商君变法前的乱象,有亡国之虞。”

  听到这里的顿弱一脸冷笑,突兀开口:

  “用不着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弱临死前可不想再喝鸡汤。

  “明说了吧。

  “主君原是商人,地位和我这个士比都是天差地远,一世荣华不能世世荣华。

  “主君百年之后,秦国不会有一个吕家,就像商君死后没有商家。

  “主君想要为王,我们想要位置。

  “不把原本这些贵族拉下来,我们哪里有位置?我们没位置,哪里会豁出命跟主君干?

  “弱想不通。

  “秦庄襄王薨,主君力压秦王政得大势,一字千金得民心。

  “兴办学宫积攒替换老秦贵族的士子,擢升白家一系官员使白家为老秦贵族所恶。

  “谣传姬夫人谣言促使长安君与白家生隙,欲引长安君攻白家迫使秦王政选择未果。

  “呵,当时未果,现在不也果了?

  “长安君攻打白家,秦王政要保白家就放弃臂助长安君,要保长安君就是把老秦贵族往主君身边推。

  “有了这些冢中枯骨的帮助,主君不更容易进步吗?白家空出来的位子也足够我们先吃一顿了。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比长安君前些日杀白马还要好。

  “为什么。”

  顿弱进逼一步,嗓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怒火:

  “为什么,主君要今夜反!破坏如此大好局面!”

  室内为之一寂。

  须臾,坐在椅上的吕不韦长长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是为了打破贵贱之分才制定新秦计划呢?”吕不韦笑,无奈的笑:“为什么你认为这只是拉拢你们的手段呢?”

  “主君,你是圣人乎?”姚贾一旁开口,目光审视:“你不是,你是商人,商人逐利,这是主君自己一直强调的话。”

  吕不韦嘴角咧的更大,新翘起来的唇边浮满悲哀: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圣人。

  “圣人不会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

  “我会。

  “我亲手杀了热情招待我要与我结为兄弟的巴蜀商会之主巴图,联合当地太守李冰屠戮巴家,扶持生不出孩子的巴清上位。

  “秦孝文王、秦庄襄王,两代秦王皆对我信任有加,我把他们选择的王压的透不过气。

  “我向外散播最信任我的长安君的母亲谣言,让姬夫人声名狼藉。

  “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什么都可以出卖。

  “天下间所有的物件都是有价值的,我的目的价值最大,我可以付出一切来换取他。

  “弱,你有一点说错了。

  “我传姬夫人谣言,不是为了让长安君去杀白家,是为了让长安君找我或者找王上灭杀白家。

  “若是长安君找我灭杀白家,我就会帮长安君拔除白家。

  “王上找不到借口,是因为他是王,王动臣的利益会招来臣集体反噬。

  “而我是臣。

  “我动白家,就是争权夺势,是两个臣之间的斗争。

  “白家与长安君有嫌隙,我帮着长安君拔除白家,所有人就会以为我背后站着的是长安君。

  “就算长安君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结果,一个人做的远比说的更可信。

  “如此一来,宗室就不会铁了心站在王上那边。接下来的时间,会一直有人在长安君说其为王,一直有人投靠长安君助其为王,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在这个环境下,我不信长安君的想法一直不改。

  “不管是逆流而上还是随波逐流,水冲来的时候人必定要有所反应,再坚固的石头也抵不住水流持之以恒的冲刷。

  “长安君要是找王上对付白家,那也很好。

  “王上应,王上自绝于老秦贵族。

  “王上不应,以长安君性子是绝对不会饶恕白家的,长安君就只会来找我。

  “只是我没有算到墨学,邓陵学、相里腹,一个楚墨巨子一个秦墨巨子,竟然愿意为了长安君而违背道义。

  “我一直以为长安君的势力就是我。

  “我从来就没有想让长安君去灭杀白家,他贤德的金身怎能因为一个白家而打破?杀鸡焉用牛刀!

  “我一直知道他心里有口恶气,所以我主动与他谋划杀白马。荀子大弟子浮丘伯就在学宫任先生,其带来了一大批荀门弟子,足够填补白家倒下的官位。

  “我承诺,长安君杀死白马以后我会对白家出手,我料定他会答应。

  “他这口恶气出不到我身上,就只能发到白家身上。而他当众杀死白马,老秦贵族不会容他,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却是他想要看到的。

  “杀死白马的长安君,宗室不会支持其为王,哪怕他有着充足理由。

  “我为什么反?呵……

  “我不反,这竖子金身不就破了吗?”

  ————

  “师长的意思是……”秦王政眯着眼睛:“今夜反叛是为了掩护成蟜咯?和孤一样,是为了给成蟜收拾残局咯?”

  吕不韦不语,迎着秦王政质疑眼神,回以平静对视。

  他不屑回应。

  “原来如此,这倒是能解开孤的一些疑惑,孤一直想不通师长为甚在局势即将大好的情况下叛变。”秦王政喃喃自语,自顾自点头。

  “但,孤不明白。”秦王政目光锐利,如鹰隼,似要看到吕不韦心里:“师长这么爱成蟜,知不知道今夜成蟜几次险死呢?不管怎么看,那些攻来的叛军可都不像是做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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