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来了,刘延庆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北方那遮天蔽日慢慢显现……

  如此骑兵如云,这种既视感,昔日刘延庆也未曾真正看过,刘延庆虽然活得这个岁数了,最多最多也不过见得三万来骑的规模,今日眼前这是多少骑?

  六七万骑之多。

  刘延庆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皱眉,下了身为副枢相这么久的第一道军令:“派一队骑士去迎一番,寻到燕王大驾,就说我想见儿子一面……”

  身旁有他亲随,得令拱手而去。

  燕王大驾不难找,那大纛高高耸立,左右绣得金丝银线,龙蟒盘踞,格外扎眼。

  几里地去,刘延庆的亲随已然就到了燕王大驾当面,恭敬拜见,说得几番。

  刘光世就在一旁,他没有立马说话,而是转身去看头前的苏武。

  苏武也看了看刘光世,没什么犹豫,便点头一语:“平叔兄自去就是,去之前,我却有一番话语要与平叔兄交代一二!”

  刘光世自是点头:“得令!”

  大军正在扎营,也准备宿夜,两人打马往远处去,一时谈论了许久,旁人自是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只看得刘光世的面色是越来越凝重。

  许久之后,苏武打马而回,刘光世打马往东京城去。

  只看得刘光世带着其父的亲随之人,打马飞奔,正过得城外大片居民聚居之地……

  也说这城外居民聚居之地,茶楼也好,脚店也罢,竟然还在做生意……

  丝毫不见百姓惊慌,却是看热闹的人多如牛毛,好似真不担忧什么打仗厮杀或者杀人放火……

  最近与燕王有关的事与消息,那真是满城在谈,连贩夫走卒之辈也能高谈阔论几语。

  有那纤夫们聚在一处茶摊前,这个在说:“我就知道,燕王起于微末,与咱们一样,不是那读书的相公,自就不受人家待见,立那么多功劳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被那些相公们整治来去?”

  “你这话也不过是一知半解,我听说书人说过一语,说有个词叫做功高震主,就是功劳太大太大,比天子的功劳还大,所以,天子不高兴,是这么个道理……”

  “嘿,你这话语还真是有点新鲜,那眼前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天子跑了你们知道吗?又跑了,上次女真人来,他就跑了,此番燕王来,他又跑了,哈哈……”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还能怎么回事?天子要召集天下大军,镇压燕王!”

  “那是要打起来?”

  “自是要打起来的……”

  “那……谁能赢?”

  “燕王!”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我就说一件事,我住城西外厢,我邻居好些个都是京畿禁军汉子,我问过好几个人,就问若是打起来了谁能赢,他们都说燕王赢!也问,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他们说,不打……”

  “那……那不是要改朝换代?”

  “谁知道呢?哪个皇帝不交钱粮?”

  “嘿,奇了怪了,那打仗……咱们得跑吧?”

  “跑什么?谁来了,这汴京城也少不得咱们拉大船!燕王又不是女真,还能夺你那几个铜板去?”

  纤夫们听的是个新鲜是个乐趣,也是那句话语,谁当皇帝,也得要人拉大船,不然这百多万人口的汴京城,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那边桥旁茶楼二楼,有那几个衣着稍稍体面一些的人,也聚在一处在谈。

  这几人,虽然衣着华丽一些,也并非就是读书人,而是周遭许多做生意的东家或者掌柜。

  这个也说:“唉……这都叫什么事啊?官家脑袋好似被驴踢了,把这事闹成这个样子。”

  “谁说不是呢?再怎么说,女真与燕王比起来,难道还是女真更重要不成?几个女真使节,就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官家是怎么想的……”

  “这回打吧,闹吧,官家赢了,那自是燕王与诸多军将该死,若是燕王赢了呢,那……说不得……”

  “燕王若赢了,当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幼稚,可笑!孩童一般……”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昔日赵官家,何以兵变篡位?那是一人之事吗?那是几十万人之事也,闹到这个地步,是燕王想退就能退的吗?若此时你在燕王座下用命,你能让燕王退吗?”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那岂不是说……真到了这般不可言说的地步了?”

  “天子先出了手,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就跟做买卖一样,要么呢,你就不交订金不签契约,交了订金签了契约,就难以再后悔了……”

  “不是说……是国贼王黼吗?”

  “是王黼也好,不是王黼也罢,你是东家,你家的掌柜交契付定,你还能反悔不成?”

  “唉……”

  “叹气干什么?”

  “终究不是好事吧?”

  “说什么好坏?燕王又不是蛮夷女真,燕王之才能,还能比不上赵官家?”

  “咱……一朝天子一朝臣,咱里间的相公们,不都还拿着俸禄吗?”

  “燕王麾下多是军汉,还能不要人当官了?还能把当官的都赶回家?三省六部,二府三司,台谏馆阁,诸般院寺,天下州府,都不要人做事?”

  “你这么说……那……唉……”

  “唉什么唉,咱京中之人,哪家哪户,与燕王有嫌隙?都没有……”

  “也是也是啊,官家若是不闹这一出,什么都好好的,也说,燕王着实是冤枉,这般冤枉,哪里能受得住?打女真还打不是来了,不见河北京畿昔日被女真肆虐成什么样了……”

  “罢了,吃茶,看着吧……”

  “赶紧落个定,这般城门紧闭,咱还怎么做生意,城内的人,吃喝拉撒的,还要不要过活了!”

  “看,来了一队军汉,看来是要谈一谈了……也不知城内谁主事,与谁谈,最好谈妥,把城门打开了,不然真是要喝西北风去……”

  “谁说不是呢?非要闹成这个样子……”

  “让那些相公们争吧,说什么国家脸面,天子信诺,说天子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我看天子啊,就是胡乱答应,如此把自家功勋拿来整治……”

  “这点小心思,咱们生意人都看得明白,相公们看不明白?”

  “这与看不看得明白没什么关系,只与朝堂倾轧争夺有关系,只与屁股坐在何处有关系……”

  “家国社稷呢?以家国社稷而言,总有个对错吧?”

  “对错?都论对错,你还做什么买卖赚什么钱?你怎么不去开善堂?你怎么不每日上街去施粥饭?”

  “谈吧争吧,早些谈好说定,把城门打开,教咱们好做生意!”

  就看那刘光世打马已然过了护城河上的桥,正是桥上的吊篮慢慢在放,吊他上去。

  上去了,自是父子相见,刘光世躬身大拜,也问:“父亲可都好?”

  刘延庆摆摆手:“没什么好与不好,你随我来吧,咱父子二人,入那城楼之内,好生叙叙旧……”

  刘光世心中有感,只管躬身:“父亲快请!”

  父子二人往城楼而入,却又把亲随之人放在周遭警戒。

  两人入内之后,互相对视一眼,一时又无语。

  刘延庆开口来:“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父亲先说……”刘光世答着。

  “也好,我先说,那就问一句,燕王何意?”刘延庆面色也苦。

  “这个……”刘光世一时不知如何答。

  “直白就是……不论怎么样,我是老了,你还年轻,你也还有儿女,如今之事,我自也不懂得了……”刘延庆负手而立,好似还有几分身为老帅的威武。

  “父亲,来之前,燕王与儿细致谈论了许久,其中有一语,让儿从龙!”刘光世满脸都是慌乱,着实六神无主,在老父面前,也不掩饰了。

  “如此直白?”刘延庆有意外。

  “他说……他说……若是天子还在城内,自还有得回旋有得谈,天子已然逃出城去,自是调兵遣将去也,再也不会听我等之言,只有一战,若战……事已至此,许要么成了,要么来日,皆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钉着。”

  刘光世所说之言,还真就是苏武亲口。

  “历史的耻辱柱……这个词,怪是怪,但也真贴切。”刘延庆摇头不止,一时也难。

  也问:“你怎么想?”

  “儿来,自看父亲怎么想,父亲怎么想,儿就怎么想……”刘光世答着,自也看父亲,父亲自是主心骨,他自己,这般大事,着实做主不来,不敢!

  “我怎么想……我本想着天子不该走,不走,苏武是顾及脸面之人,便也不好做。但天子还是走了,我一语也发不得,人微言轻不过如此。我本又想着,太子于汴京登基,三省六部,二府三司,才是权柄所在,以太上皇的名义罪己昭告天下,如此苏武又不好做。”

  刘延庆也是实话实说。

  刘光世立马就问:“那太子怎么说?”

  “哼哼……罢了罢了……”刘延庆摆着手,又道:“还是种家相公目光着远,真有手段,学一学吧……”

  “啊?什么手段,怎么学?”刘光世问。

  “我呢,老了,我去忠君,你啊,年轻,你自从龙,你我父子二人,今日一见,就此决裂!”

  刘延庆说完话语,真有老泪而下。

  “父亲这怎么能行!”刘光世连连摆手,父子决裂,岂不也是天下笑柄?

  “勿惊,戏码罢了,如此咱这刘氏,谁也对得住,来日也不被人骂……终归不过身前身后名。燕王不是滥杀之人,这城池啊,说开就开了,毕竟燕王还是名正言顺的枢密院使,你回头,与燕王密谈,让他以枢密院使的印鉴下令就是,这城内之军将,自有那也愿从龙之人,我自看不见,仓促之间,只管护着太子赶紧往南逃就是,我等去寻天子,来日你我父子,战阵再遇,就如此说定了!”

  刘延庆慢慢说着,泪水也收,不愿悲怆。

  “父亲,那……”刘光世一时消化不了这么一番话。

  “来日,一战定乾坤了,子若胜父,自是天意!”刘延庆再说。

  “父亲,儿岂能战阵上与父亲兵戈相向!”刘光世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胡话?要不就是明日,明日你在城外大军攻城,我在城内,死战不退,如何?由得你吗?由得我吗?由得你我父子两个军汉吗?是你能让那燕王退兵而走?还是我能率军出城大败七万之骑?哪般是能?”

  刘延庆已然是激动是呵斥,心中真也生气,这儿子,怎么是个榆木脑袋?

  话语几番,好似是选择,其实有选择吗?

  全个体面,来日反而也有体面。

  一番呵斥,自是洪钟在刘光世耳边炸响,是啊,由得谁呢?

  不说其他,便是刘光世在城外的亲信之军,他都在苏武手下带不走一个,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刘光世一时无语,稍稍有些呆愣。

  “那些相公们许看不清,但种家相公早就好似有感了,我辈是军汉,军汉还能看不清楚吗?打仗,打仗而已,这些年打了多少仗,整个大宋,也就只有十来万军,此时此刻,其中八九万在苏武,我等西北诸家,分个二万,许江南两浙还有一二万。种师道来也好,种师中来也罢,王渊也来,我再去,绑在一块,天子要拼,就拼给他看……倒也不知二万里,有多少人愿拼,许就我们几个老汉去拼了……”

  刘延庆许也有某一种死心,心若死灰。

  许本来还没这么死心的,太子一番言语之后,不想死的心也死了,谁让他是个老军汉,真看得懂!

  刘延庆也知,来日,也不会有什么第二战第三站之类的僵持对峙之局……

  定是就在河南之地,一战决胜!

  因为那天子会看到他的大宋几十万军,所以,定也会真去一战决胜!

  刘光世依旧听得满脑子是风暴在卷……

  刘延庆呵斥又来:“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说……父亲,我说什么?”刘光世没想其他了,只想来日要与老父战阵相见,因为其他的,老父说得都对,无可辩驳。

  还真能把这城池守住?靠这京畿之兵?

  常也在书中看到一个道理,天下大势,如江河入海,浩浩汤汤,非人力可为,以往不解,此时才有了真正感受……

  “那你就把我的话语记住就是,走吧……”刘延庆抬手一挥。

  “父亲!”刘光世已然当场就跪。

  “唉……燕王与你说的话语,都是说给我听的,他就是等着我这么做呢,我若不这么做,还能如何做?如今,你既是真知道了燕王心中所想,那就一定要有抉择,若无抉择,你们兄弟情义,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是他一人与你之情,是此时此刻燕王身边所有人与你之情……”

  刘延庆活了一辈子,太懂。

  “父亲,儿……”

  “走吧,走!”刘延庆抬手赶人,还有一语:“赵官家以兵变而起,以兵变而衰,后人见之,许只是个笑谈……”

  说着,刘延庆往那城楼外走去,走出门口,左右看了看,左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与军汉,右边也是如此……

  左边的军汉呆呆愣愣,右边的军汉也呆呆愣愣。

  刘延庆再走几步,也不看他儿子出来与否,只管往最近的一个军将走去。

  那军将看得枢相走来,连忙躬身。

  枢相近前在问:“你唤个何名?”

  “末将苗傅,拜见刘枢相!”

  这军将,倒也威武,身形高大,面庞四方,看起来像是个硬汉子。

  “你是哪一部?祖上何处?”刘延庆继续来问。

  “禀枢相,末将如今乃捧日军下军指挥使,祖上……着实不好多言,也是末将有辱祖上门楣,祖父当过殿前司都指挥使……”

  苗傅脸上还真有不好意思。

  “哦?苗公讳授?”刘延庆倒是意外。

  “惭愧惭愧……”苗傅连连躬身。

  “无甚,就你了,你随我走走,送你一桩富贵!”刘延庆大手一挥,往那城阶而去。

  苗傅连忙跟随!

  苗傅何许人也?历史上所谓苗刘兵变,一个是刘正彦,一个就是苗傅,靖康之后,二人兵变,把赵构给逮起来了,逼着赵构传位给还是婴幼的儿子……

  刘延庆在下城之时,还转头又去看了一眼城楼方向,正也看到刘光世抹着泪水从门口出来。

  刘延庆也不多看,只管下阶梯去。

  刘光世追来几步,想喊一声父亲,未喊出口,只看得父亲脚步坚定而去。

  许是默契,许就是巧合,刘光世忽然也站定在城楼门口,左右去看,看一看左右城池军汉,远眺一番那七万雄壮之骑。

  唉……

  刘光世在叹息,叹息着往那吊篮之处再去……

  他也知道,明日城门就开了,汴京城,还是那座繁华的汴京城……

  却看远处,东边,又有无数旌旗在来,是武松来了,是那三万京东军步卒来了,真来决胜了。

  倒也不知燕王如何想,那些人言,那些文人士大夫,那天下之州府……

  许燕王早就想过了吧……先决战事,自就有京东儒士入京来,事成之前,许那些京东高门还会说一些什么七七八八,若是事已然成,那些人,利益就在眼前,怕是立马要为燕王辨经……

  还有那王黼,天子最信任之王黼……

  这家国,怪了!

  却说刘光世自己,哪怕是在大同城前,他都还未想过此事,脑海里万万没有想过此事。

  也想城外那些军将,是不是都早已与燕王有过谋划?是他刘光世一人还后知后觉?

  天意如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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