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城罗德尔的军队最深处,蒙格特静坐在军帐之中,沉默无言。

  待在这私密一些的地方,他也并不愿意一直维持着伪装。

  恶兆的身份虽然受人歧视,但他就是他。

  仿身泪滴佩洛兹掀开帐篷的门帘,他回头望了一眼天空之中的烈日,这才走进了帐篷之中。

  佩洛兹走到蒙格特的身前停下,与其默默对视起来。

  看着似乎波澜不惊的蒙格特,佩洛兹平淡的开口道:

  “外面出现的太阳,这次似乎没有再落下的意思了。”

  “这对于我们的军队有很大的影响。”

  “先不论我手下那些见风使舵的杜鹃们,王城之中的战士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坚定。”

  “我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对于这种情况,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蒙格特的指尖不断的敲击着桌面,透露着些许焦躁的意味,他的心中也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最终蒙格特叹息一声,无奈的开口回应着:

  “你说的确实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但又该如何去管呢?”

  “这高悬在交界地上的太阳,全交界地的人都能看见。”

  “眼睛长在他们的身上,难不成蒙住他们的眼睛、不让他们去看吗?”

  “何况……我也不打算管。”

  蒙格特站起身来,也抬眼望向那天际照耀过来的阳光。

  “黄金树的子民们,也有着追寻新光芒的权利。”

  “我只需要做到我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绝不会强迫他们。”

  对于白識,他的看法出现过许多次的转变。

  从万千不自量力、遵从野心之火妄图触及艾尔登法环的的褪色者之一……

  到接连击败碎片君王、势力发展扩张必须谨慎对待的敌人……

  再到了现在,对方已经是光芒照耀整个交界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王者。

  如今的地步,就算是蒙格特再怎么希望黄金树的光芒永续,却也不得不承认:

  白識才是那个承载天命的王者,而自己只是挡住他路上的尘埃。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位可敬的王者。

  倘若不是为了黄金树,蒙格特应该也不会再诞生出与其为敌的想法。

  但是,这事情没有如果,黄金树是蒙格特心中的信念。

  为了守护黄金树,哪怕是他粉身碎骨,也一定不会犹豫。

  蒙格特站起身来,透过帐帘缝隙看向外面的耀眼光芒。

  见那黄金树的光芒在太阳面前黯然褪色,蒙格特就知道人民们的心会如何抉择了。

  蒙格特幽幽叹息一声,这叹息太过沉重,蕴含的情感又太过复杂。

  足以令他叹息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事叹息。

  “我真正沐浴黄金树的光辉时,已经是黄金树没落的时代了。”

  “也许比起那太阳的光辉,黄金树确实显得有些暗淡……”

  “但,我绝不会因为太阳的光明更加耀眼,就因此否定黄金树往昔的荣光。”

  “哪怕是连女王也抛弃了我们、抛弃了这份最初的理想,我也会守护这份微小的光。”

  “虽然不曾亲眼见证那往昔全盛王朝时黄金树真正的光辉,但我越是仰望那黄金树的光辉,越是能够明白……”

  “母亲……玛莉卡女王同样是抱着照耀众生的目的,才建立这宏伟王朝的。”

  “黄金树的没落,也并不是瞬间的事情啊……”

  佩洛兹静静听着蒙格特的话语,虽然能感知到其中的意志,但他并不为之所动。

  他只是一个外援的仿身泪滴,更是完全没有沐浴过黄金树的光芒。

  明知即将灭亡却依旧坚定不移,他尊敬这份可敬的信念。

  但是对于他而言,想要感同身受实在是有些困难。

  蒙格特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应该对佩洛兹说这些。

  不过讲述出自身信念的行为,本身也算是坚定内心的手段,蒙格特权当作是在鼓舞自己的内心了。

  要不然的话,他担心自己也会被那阳光夺取心神、舍弃了守护黄金树的职责。

  蒙格特回过头来,看着佩洛兹的双眼,开口说道:

  “我……大概无法从白識的征战中继续守护黄金树了。”

  “就连父亲都已经败了,我更不可能战胜白識。”

  “如果真正的与太阳王的军队开战,黄金树的军队只会血流成河、看不见任何胜利的希望。”

  “这是没有胜算的战斗,但我也不是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如果到了最后的时刻,我这恶兆的身份,将会是守护罗德尔最后的手段。”

  佩洛兹那冷淡的面孔上渐渐浮现惊讶的神情,他知道了蒙格特想要干什么。

  “你……打算以恶兆的身份露面吗?”

  “你应该知道的,一旦罗德尔的赐福王以恶兆的真身示众,那将会是怎样的一副下场。”

  “罗德尔的居民们不会感激你为黄金树所做的一切,无论你多么的战功赫赫、多么的为他们着想。”

  “相反,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他们只会认为你的存在玷污了黄金树。”

  “包括在过去破碎战争期间,将武器发给下水道的恶兆之子们的这一行为,也会被他们视为心怀不轨。”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我必须得提醒你。”

  身为在交界地上游历无数年还能保全自身的仿身泪滴,佩洛兹深知异类的生存之道。

  然而蒙格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就连佩洛兹这仿身泪滴都知道的事情,他这个真正生活在王城中的恶兆之子,又如何不知道呢?

  “我当然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只要我以恶兆之子的身份踏上这条守护黄金树的道路,就会遭到鄙视。”

  “但要想守护这份黄金树最后的余晖,就不得不弃他人的爱慕与身后的美名。”

  “我先前隐藏身份,也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只是不希望由此引发王城中的动荡。”

  “但如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候,这遭人嫌恶的身份,也是最适合承担下一切的。”

  “不管是身为太阳王的敌人、还是黄金之民们憎恶的恶兆之子……”

  “如果矛头全部对准了我,那么两个阵营间的矛盾也会减小一些吧?”

  “兴许子民们就能受到更好的对待,就不用以亡国之民的身份受到歧视……”

  “身为黄金树的守护者、身为末代君王,我一定会在黄金树落幕前倒下。”

  “在那之后,就麻烦你替我见证黄金树的末路了……”

  蒙格特平淡的讲出自己安排的剧本,明明是以自己的退场为结局,在他口中似乎却不值一提。

  他的视线穿透万里,眼前浮现出往昔在史东薇尔中的见闻与回忆。

  在那遥远的史东薇尔,不光是山妖、亚人,就连在黄金树时代遭人厌恶、视为不祥的混种都能平等的生活。

  和混种收到相同熔炉力量赐福的恶兆之子们,不知道在那太阳的王朝之中能否也有一个栖身之所?

  蒙格特希望自己死去以后,那些下水道中的恶兆们能够迎来一个好的下场。

  洛佩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蒙格特的背影。

  最开始找上蒙格特,也不过是形势所迫,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对抗白識。

  但是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蒙格特值得尊敬。

  明明为黄金树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甚至到最后,还希望守护那些明明憎恶着恶兆的黄金之民们。

  就连黄金树真正辉煌时的光芒都没有沐浴过,守着这残城,却有这样的决心……

  他真是不知道该说蒙格特好什么了。

  即使生为与赐福无缘的恶兆之子,蒙葛特仍愿意成为黄金树的守卫。

  不是因为被爱才想要回馈,而是他单纯希望去爱。

  如果不是因为这恶兆的可悲身份束缚着,他一定会是耀眼闪烁着的王者。

  不,在不顾虑世俗眼光的仿身泪滴眼中,哪怕是有着恶兆的身份,蒙格特也同样闪烁着光芒。

  身为黄金树的末代君王,领导着子民们坚持至今,‘赐福王’之名,蒙格特当之无愧。

  ——

  炽烈的阳光洒落在灵庙平原的战场上,残存的血腥气息在光芒中消散。

  战士们仰起头,望着那自天际而来的身影——白識伟岸的身姿重新出现在战场的边缘。

  白識浑身散发着璀璨的金辉,每一步落下,他们眼前的光就仿佛更亮上一分。

  大地如同被抚慰般泛起温暖的光晕,破碎的盔甲、染血的旗帜,此刻皆在这光芒中褪去了战争的痕迹。

  战争之上没有一点嘈杂的声响,仿佛连天地都在为白識的回归而静默。

  白識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破光幕现身——正是荷莱·露。

  他褪去了蛮荒王者的狂傲,眉宇间唯有肃穆与敬服。

  战士们屏住呼吸,目光在两位王者之间游移。

  荷莱·露深吸一口气,高举起空无一物的手掌,声如雷霆般响彻战场:

  “战士们——我,荷莱·露,已败于这光芒之下。”

  随他跨海而来的战士们听到自己的王就此落败,脸上顿时浮现出悲伤的神色。

  他们已经见到了白識的光芒、温暖的阳光,但无论怎样,败北的滋味永远不会甘甜怡人。

  荷莱·露的目光扫过茫然的褪色者和蛮荒勇士们,沉声低呵道:

  “战士们,为何要悲哀?为何要叹息?”

  “这不是终结,而是新时代的黎明!”

  “你们已经见证了白識的强大,亦亲身领略到他的仁慈。”

  “他本可碾碎一切,却选择了宽恕与指引……这样的仁慈与力量,唯有真正的王者才能拥有!”

  荷莱·露的声音越发嘹亮,情绪也更加的高亢。

  “交界地的未来,不该再被鲜血与枷锁束缚。”

  “若你们仍愿为光明而战、仍愿为希望而战,那么你们便该继续为这照耀万物的光而战!”

  “——为白識、为众生皆可仰望的明天而战!”

  “战士们,你们应当喝彩!为了崭新的交界地!”

  荷莱·露激昂的宣告震耳欲聋,清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战场上的沉默骤然被打破。

  战士们坦然接受了这结局,纷纷高举手臂,拥抱那温暖的光明。

  白識张开双臂,对在场的所有生灵们呼喊道:

  “战士们,随我一同进发!”

  “随我前往最后战场——亚坛高原!”

  “新时代的黎明,就在眼前!”

  白識的战士们高举双臂,欢呼如浪潮般席卷;荷莱·露的旧部们垂下头颅,恭敬的向新王献上忠诚。

  在这破晓的光辉中,连风都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名字——‘太阳王’白識。

  ——

  王城罗德尔是黄金树之城,也是一座有双重城墙固守的大城。

  哪怕是在破碎战争中,那厚重的城墙也不曾被君王联军们攻破过。

  然而今天,大升降接连不断的运作,轰鸣声预示着这绝对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随着太阳王的征途抵达亚坛高原,一支史无前例的军队踏上了亚坛高原。

  白識骑着托雷特,梅琳娜和菈妮一左一右的追随身边。

  在他背后,史东薇尔的战士们不分种族的并肩作战,紧随王的征途肃穆前进。

  荷莱·露率领着褪色者与蛮荒勇士们沉默的跟随,曾经的战意已彻底瓦解,如今眼中唯有对真正王者的敬畏。

  另一侧,梅瑟莫与蕾菈娜并肩而立,历战的黑甲在阳光中褪去暗影,华贵的银甲在阳光下闪烁冷冽的光泽。

  幽影城的军队如黑潮般涌现、卡利亚的旗帜迎风飘扬。

  这些曾被囚禁于幽影中的战士们,如今眼中燃烧着对光明的向往与渴望。

  群龙在天空之中盘旋,在龙人士兵和赛琳桑克斯的带领下纵情翱翔。

  黄金树的光辉被遮天蔽日的翼翅挡下,留给黄金之民们的唯有阴影。

  早已退回王城中防守的黄金树战士们见到这惊天动地的阵势,心已经沉了下去。

  先不谈那些一看就强大无比的军队,他们过去的战王,此时可也已经在对方的阵营之中了!

  黄金树的初始之王、交界地上最负盛名的王者,现在都已经站在了黄金树的对面……

  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继续战斗的理由呢?

  浩大的部队临近罗德尔的城墙,守备的军队迟迟没有发起进攻。

  不光是他们不想与过去的王为敌,更是没有受到这进攻的号令。

  靠近王城,荷莱·露大步上前,面对王城的方向,沉声宣告:

  “战士们,胜负已分!”

  “打开城门!”

  黄金树的战士们听到荷莱·露的声音,顿时彻底失去了战意。

  黄金树的初始之王,就是有着如此的威望。

  有了不用战斗的理由,士兵们发自内心的彼此高声呼喊着:

  “开城!迎接王的到来!”

  然而就在此时,高耸的城墙上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罗德尔……不会不战而降!”

  “没有允许、不得打开城门!违者、斩!”

  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抬头望去。

  因为城墙上的声音,分明就是赐福王的!

  一道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出现,士兵们、权贵们的脸色却逐渐苍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蒙格特拄着自己的咒剑,站在城墙上俯视着所有人——以他恶兆之子的原貌。

  远在王城之外的荷莱·露看见蒙格特以真面目示众,脸色随即一变。

  权贵行列之中的榭海德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无论心中多么的不愿相信,一个恐怖的真相却无法抑制的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他高举起手臂,指向蒙格特怒吼道:

  “……恶兆之子!”

  “赐福王的真身——是恶兆之子!”

  瞬间,王城之中一片哗然,事态俨然向着危险的方向失控。

  只有佩洛兹站在蒙格特的身后,看着那孤单的背影,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赐福王的计划继续。

  为了守护,就连黄金之民对恶兆之子的厌恶,都能够作为保护他们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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