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仅凭“暗桩举发”四个字,就要去抄一省巡抚、一省副臬的家。

  锦衣卫千户们个个耳目灵通,皆知徐泽明、许浮远乃是高拱一方的人。

  六大千户中资格最老的何千户当即反对:“三掌柜,您说暗桩举发,敢问是哪位暗桩?可有实证?”

  “若无实证,就要去查抄徐部堂、许副臬的祖宅?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锦衣卫的确有超越三法司的职权。即便如此,办案也要讲究证据。”

  另一位姓金的千户附和:“没错。咱们总不能跟朝廷里那些聒噪的言官乌鸦学,仅靠风闻办案子。”

  “何况高阁老与徐部堂、许副臬”

  六大千户皆认为,林十三刚刚做了北镇抚使便反了水,倒向了徐阶一方。

  白天一群言官刚刚参劾徐泽明、许浮远贪污纳贿。晚上林十三就要去抄他们的家?明摆着是打了勾手。

  何千户道:“若要抄他们的家也行。起码请示一下大掌柜、二掌柜吧?”

  说完何千户给金千户使了个眼色。

  金千户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大掌柜、二掌柜府上请示。”

  林十三面色一变:“怎么,你们要借机给赃官家眷们通风报信嘛?”

  “我是署理北镇抚使。锦衣卫的家法,上司钧令大如天。我命令,司里值夜的所有人立即分头围住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

  转头林十三望向徒弟,副千户孙越:“我带一路人马去查抄徐泽明的祖宅。你带另一路,先去围了许浮远的祖宅。”

  孙越拱手:“得令!”

  北司值夜的人有五百多。在林十三和孙越的带领下,他们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前往徐、许的祖宅。

  两刻之后,徐泽明的府邸大门前。

  徐泽明的老父亲徐宽快步来到林十三面前。

  这徐宽八十来岁,在京做过礼部右侍郎,外放做过山东巡抚。不过他已告老十几年,一直在家里颐养天年。

  徐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朝着林十三一拱手:“林镇抚使,这深更半夜,贵司兴师动众,这是要做什么?”

  林十三将徐宽拉到一旁,耳语了一番。

  徐宽颔首:“原来是这样。那林镇抚使请.抄我的家。”

  林十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细细的搜!”

  徐家世代为官,谈不上多贪,但也着实积了不少的家财。

  锦衣卫翻箱倒柜的抄家,至子夜时分共抄出金、银、珠宝首饰、房契、田契等物,折色约白银七万两。

  对于一个官僚世家来说,七万两银子的家财并不算多。

  这几十年来,海上走私贸易导致大量白银内流。恐怕一个中等府的知府光收收陋规银子,一任三年所得都得有个七八万两。

  林十三发迹这十来年,家财累积都不止十万两了。

  徐府这区区七万两家财,只能说徐泽明是个好官,他爹也是个好官。

  所有财物都对放在了后院。

  林十三吩咐何千户:“徐府的这些财物,由你先行运往咱北镇抚司的司库内。”

  随后林十三拿出一张纸,高声念道:“查抄福建巡抚徐泽明祖宅财物清单——银八十九两;铜钱四十四贯;田契十二亩;房契总计十八间;光板无毛虫蛀鼠咬破烂衣衫上百件;镀银包铁、铜刷金漆女人首饰十余件。”

  何千户听了这份所谓“清单”先是大惑不解。他望向了捋着白胡须,淡定自若的徐宽。

  片刻后,何千户恍然大悟:“三掌柜,您高,实在是高啊!简直就是高深莫测!”

  “言官们不是参徐部堂贪赃枉法嘛?您干脆来一招深夜抄家,以证徐部堂的清白。”

  “横竖锦衣卫抄家的财物清单摆在那儿呢。祖宅里就这点家财,那还不是清官?”

  林十三笑道:“事情紧急,我没法向弟兄们解释。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林十三转头望向徐宽:“徐老部堂,贵府财物先放在北镇抚司的司库中保管。等这场风波过去,我定如数奉还。”

  徐宽颔首:“多谢了。”

  随后林十三又去了许浮远的家,如法炮制。

  寅时二刻。林十三“抄”完了许浮远的祖宅,正要带着袍泽们回北镇抚司。

  三顶官轿来到了许府大门前。

  阁员高拱、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指挥同知刘守有气势汹汹的下了官轿。

  高拱怒视着林十三。他刚刚听闻林十三抄了徐、许二府。跟何千户一样,他第一反应是:林十三这小子反水了,倒向了徐阶一边。

  这场误会赖高拱的学生齐康。

  本来上半夜林十三将自己的计策说给了齐康听。齐康去高拱府邸禀报。可管家却告诉齐康,高阁老已经入睡。

  齐康一贯是尊师如父的。不忍打搅恩师休息,便回了府。他打算明日御门听政前百官于金水河前会集时,将此事说给恩师听。

  然而,高拱的耳目却在半个时辰前紧急进入高府,托管家叫醒了高拱,将林十三抄家之事告知高拱。

  高拱是个炮筒子脾气,一听这事儿火了。连夜喊上了朱希孝、刘守有来找林十三兴师问罪。

  朱希孝怒道:“林十三,谁让你调集北镇抚司人马抄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的?”

  “别忘了,你只是署理北镇抚使。上头还有我和刘副堂!”

  刘守有也质问道:“抄一位封疆大吏,一位一省副臬的家,你有实证嘛?北镇抚司的确大权在握。但权力怎可滥用?”

  高拱懒得跟林十三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说话。斜着眼看着林十三。

  林十三快步走到三位大佬面前:“禀高阁老、大掌柜、二掌柜。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属下已经查抄完毕!”

  “属下有罪哇!听信了宵小之言!三位猜怎么着?嘿,这不抄不要紧,一抄吓一跳。原来徐泽明、许浮远是一等一的大清官呐!“

  朱希孝疑惑:“怎么说?”

  林十三将两份抄家清单呈上:“三位请看。徐泽明祖宅财物,折色不过白银二百三十两而已。”

  “许浮远祖宅财物,折色不过白银一百八十两而已。”

  高拱和朱希孝、刘守有面面相觑。

  大家都是明白人,都晓得二人祖宅里的财物绝对不止这一丁点儿。他们又不是海瑞。

  不过三人都是官场里的老狐狸、洞庭湖里的老麻雀、隔了年的兔爷老陈人儿。他们立马领会了林十三的意图。

  好一个林十三,这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利用抄家反向证明了言官参劾徐、许贪赃枉法不实!

  高拱道:“十三。你这事做的漂亮。但能不能提前给我们打声招呼?”

  林十三疑惑:“我让齐康齐主事向您禀报了啊。”

  一旁伺候的高府管家想起了什么:“阁老。齐康上半夜的确来过咱们府上。听说您睡了,就说明日早朝前再跟您禀报一桩重要的事情。”

  高拱骂了声:“这糊涂车子。得,这么一闹腾,咱们都别睡了。找个地方吃个早点吧,等卯时去皇极门候朝。”

  御门听政(早朝)是祖制。

  但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且把听政地点奉天门改名为皇极门。

  隆庆帝登基后,恢复了御门听政。每日都到皇极门前与百官议事。

  天刚蒙蒙亮,日头还没打东边出来。百官陆续在皇极门前的金水河会集,站成文武两班准备进入皇极门前广庭。

  林十三如今已是从四品的署理北镇抚使,有资格参加御门听政。

  卯时正刻,众官进得御门前广庭。

  不多时隆庆帝也来到前广庭,坐到了龙椅上。司礼监秉笔孟冲、少监冯保一左一右伺候着。

  孟冲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议!”

  首辅徐阶手下的那群打手言官立马蹦了出来。

  御史詹仰庇道:“禀皇上,昨日都察院参劾福建巡抚徐泽明,广东按察佥事许浮远贪赃枉法。二人所奏通关开海之事绝不可采纳!”

  给事中胡应嘉道:“禀皇上,臣以为应立即从都察院派员前往福建、广东,详查徐、许二人劣迹!”

  给事中欧阳一敬道:“禀皇上。应先行将徐泽明、许浮远罢官夺职,戴罪侯审。”

  徐阶代表的朝中保守派目的很明确。谁提出通关开海,我们就搞死谁。

  看今后还有哪个敢跟我们对着干!

  好家伙,通关开海?这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子!走私贸易这碗饭我们几代人吃了一百年了。换了个新皇帝就变了天了?

  谁断我们财路,我们就得断了他的生路!

  武官班中的林十三站了出来:“禀皇上,臣有事启奏。”

  隆庆帝看了冯保一眼。冯保高声道:“奏来!”

  林十三高声道:“昨日臣接到暗桩密报,徐泽明、许浮远贪污纳贿、横行不法。”

  “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不法情事的职责。故臣连夜带北镇抚司袍泽,抄了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徐阶心中有些洋洋得意:我华夏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十三不愧是在世宗时出了名的圆滑世故,看来深谙此理啊!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这明摆着是来给老夫送投名状。

  好一个林十三,真是个妙人。

  徐阶手下的一众打手见状纷纷出班狠夸林十三。

  欧阳一敬道:“林镇抚使做事果断,嫉恶如仇。用北镇抚司的特权及时查抄了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真是尽职尽责。”

  御史辛自修道:“林镇抚使办案果决。真给我们三法司做了榜样。”

  詹仰庇道:“林镇抚使在世宗时,便因精明强干深受世宗器重。他真是世宗留给皇上的一柄利剑啊!”

  林十三心中暗笑:你们先别急着夸我,等会你们便要恨我恨的牙根痒痒了!

  林十三道:“禀皇上。抄家之后,臣自感罪孽深重。”

  隆庆帝开了金口:“哦?何出此言?”

  林十三道:“徐泽明祖宅财物,折色总计白银二百三十两。许浮远祖宅财物,折色总计白银一百八十两。”

  “这点银子,尚不够一些地方官一场酒宴的花销。却是他们多年为官积攒所得。”

  “此二人,简直就是一等一的大清官!”

  “暗桩所说、言官所奏,皆不属实!”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徐党官员们全都傻眼了!

  隆庆帝会心一笑:“哦?这么说来,险些冤枉了徐、许二位爱卿。”

  詹仰庇大喊一声:“禀皇上,林十三是奸臣!与徐泽明、许浮远内外勾结”

  高党的齐康立马站了出来:“詹御史,您刚才不是还夸林十三是世宗留给皇上的一柄利剑嘛?”

  “怎么改口改的这么快?”

  詹仰庇哑口无言:“这,这”

  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的学生于慎行出班道:“禀皇上,官员清也好,贪也罢,查抄家财都是分辨清、贪的绝妙法子。”

  “臣听闻锦衣卫抄家的本事精妙绝伦。孝宗、武宗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常风便是以抄家见长的。其徒子徒孙如今皆效力于北司,专办抄家事。”

  “北司抄徐泽明、许浮远的祖宅,一定是不遗一文!”

  “故而,锦衣卫上报的徐、许家财数额,足矣证明二人之清廉!”

  一群高拱党羽纷纷出班附和:“徐泽明、许浮远是清官!”

  “既他们是清官,他们所提通关开海之事,理应交由公议!”

  “禀皇上,通关开海利国利民!徐泽明、许浮远所奏,臣复议!”

  通关开海事关国策。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议定的。

  早朝之上,开海派和保守派又是一番针锋相对。

  退朝之后,林十三没回北镇抚司,而是去了黑山,去见在黑山闲居的司礼监掌印、舅舅吕芳。

  吕芳老态尽显,提着一个水洒,给一盆花浇着水。

  林十三则在一旁帮他修剪着枝芽:“舅舅,外甥今日虽帮了开海派的忙,却无法决定大局。”

  吕芳在一旁道:“这是自然。通关开海是大事,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不知还要多少个回合呢。”

  林十三道:“舅舅,我有个想法。其实有些事说难办,也好办。”

  “徐阶的田产就摆在松江呢。外甥去查实,将数目公之天下。徐阶就算当三百年首辅,恐怕也积不下二十几万亩上好良田。”

  “只要扳倒了徐阶,通关开海还不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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