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场震惊。

  皆难以置信地盯着老侯爷。

  谁都没想到他敢竟打断皇帝的话。

  是谁给您的胆子?

  域外妖主吗?

  还是您失心疯了?

  一旦怪罪,可是忤逆大罪!

  唯有玄明了然一笑。

  明白镇北候是放飞自我了。

  他与先帝相识于微末。

  那时候陆公明只是一个江湖人。

  先帝也隐姓埋名走江湖。

  两人一见如故,携手闯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结为异姓兄弟。

  后来,陆家仇家上门。

  陆公明与先帝携手斩敌。

  没想到仇家背后有朝廷官员撑腰。

  陆家崛起晚,非武道世家。

  被栽赃嫁祸,很快锒铛入狱。

  关键时刻,先帝表明身份,救陆家于危难,斗倒假公济私的官员。

  陆公明感怀。

  陆家上下均知恩图报。

  从那时起,整个陆家投靠先帝,始终追随左右,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陆公明多次救先帝于危难。

  最严重的一次,身中八十一刀,命悬一线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先帝登基后,他摇身一变,成为近臣,风光无限,后来被委以重任。

  拖家带口,远赴北境边城。

  三代赤胆忠心,一待就是两百余年,终年吹风受冻,沙场厮杀却无怨言。

  世间只传君臣相宜的佳话。

  可来到边关才发现佳话背后的累累尸骨、腥风血雨。

  陆家因先帝,个个不得善终。

  到头来,子孙断绝。

  先帝死了。

  临死前还怕陆家不够惨。

  又往前推了一把。

  新皇也打算用赏赐粉饰太平。

  镇北候看透了,也醒悟了。

  可不就放飞自我了。

  ———

  事实上,确如玄明所料。

  镇北候在祠堂跪了两天两夜。

  很多事上想通了。

  新皇态度更令他坚定决心。

  “大胆镇北候,竟敢以下犯上!”

  怀锦公公厉声斥责。

  他不想开口,可陛下看着,便不得不开口,否则,回到神都便会被问罪。

  镇北候看了眼怀锦公公,看似在对他说,实际上是对新皇。

  态度看似卑微,实则柔中带刚。

  “微臣不敢。”

  想到与先帝种种过往。

  陆家,成也先帝,败也先帝。

  镇北候对圣旨躬身行礼,语气谦卑道:“陛下乃社稷之主,老臣是哪个排面上的人物?岂敢违逆上意?

  不过是心中不安,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老臣风烛残年,忝居镇北候之位两百余载,身无寸功,尸位素餐,以致家人离心,个个舍我而去,将士惨死,一一喋血疆场。

  边城百姓十不存一。

  边城人家户户缟素。

  老母哭子,妻子丧夫,幼童失父。

  老臣有愧。

  老臣该死。

  老臣有负皇恩。

  活该我落一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老臣这身老骨头,如今吃不了山珍海味,穿不了绫罗绸缎,就该终日受苦。

  再担不起朝廷丝毫恩赏。

  更不敢再劳烦陛下挂心。

  此生只愿守在北山陵园,为满山英烈扫墓,给三峰十二沟的亡魂除尘。”

  话落,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镇北候颤颤巍巍再起身。

  解下腰间如意囊,双手奉上,交到怀锦公公手里,继续道:

  “老臣无能,眼瞎目盲。

  看不到边军将士粮草不足。

  见不到边城百姓饥寒交迫。

  只顾自己贪图享受,经常一掷千金,镇北候府两百余年积累都被我挥霍一空。

  只剩先皇所赐丹书铁卷与这空荡荡、跟鬼屋似的宅邸,退还给朝廷。”

  怀锦公公手指哆嗦,一张脸皱成老菊,抬头看了眼圣旨,见无反应即默认。

  他只能硬着头皮,双手接过如意囊这块一块烫手山芋。

  交出赏赐后。

  镇北候身上轻松一半。

  他自顾自地取出虎符,苍老手掌慢慢抚摸,像是在跟老友告别。

  旋即决然交出。

  “老臣统率镇北军两百余载,庸碌昏聩,上有负朝廷信任,下有负军民所托,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交还虎符。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镇北候陆公明,只有罪人公明。”

  怀锦公公伸手接过虎符,一张老脸都快急哭了,他感觉自己太难了。

  说完。

  陆公明不等新皇搭话。

  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响头。

  “微臣拜别陛下,愿陛下日后龙体康健,愿大玄江山千秋万代。”

  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

  “草民公明叩谢陛下。”

  说完不等新皇答复,他自顾自地起身,昂首阔步向前。

  陆家不曾负过大玄。

  公明老人心中无愧。

  不管新皇同不同意,他打定主意之事,绝不会更改。

  这次他大逆不道,如何?

  是通知不是请求陛下,又如何?

  新皇倘若怪罪,更如何?

  他如今何惧?

  全家入狱?还是株连九族?

  ———

  众人震惊。

  众人不解。

  众人敬服。

  不管是庙堂中人,还是市井百姓,心里都乱糟糟的,百感交集。

  也都自动让开一条路。

  带着三个老仆与收养的孙女,公明走出候府中门,跨过门槛儿,站在台阶上。

  他抬头眺望驱散乌云的太阳,压在肩上与心上的千斤重担彻底落下。

  心中一松,压在身上两百年的禁锢被破开,身上气势骤升。

  公明老人竟在跨下台阶那一刻,看到练神大风光,修为朝前半步。

  只要他愿意,随时能踏进。

  虽拒了新皇赏赐,也没了镇北候之位,更弃了朝廷气运。

  但他戎马两百年的经历不做假,抗击域外妖族的累累功绩不做假,在北境乃至大玄百姓心中地位不做假。

  比新皇更民心所向。

  哪怕没了庙堂加持,他依旧有足以衮衮诸公都羡慕的浓厚气运。

  公明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反倒觉得满心悲凉,他以前渴望却总是差一步的境界,而今不屑一顾时反垂手可得。

  转身瞧着镇北候府匾额与门前影壁上所刻国之柱石四字,觉得分外讥讽。

  再看候府门槛儿,竟觉得前所未有的高,要用满府人命堆砌。

  “走吧!”

  万千言语化为两字。

  种种失望归于平淡。

  镇北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往后这里一切,都与他无关。

  边城只有扫墓的公明老叟,再无镇北候陆公明。

  镇北候陆家死绝了!!!

  候府内,新皇始终沉默。

  圣旨空无用处,时间一到咔嚓破碎,无火自焚。

  怀锦公公哎呦大哭。

  为镇北候的大胆包天。

  也为圣旨的破碎。

  他这趟差事是真办砸了。

  可他没怪罪镇北候,反而打心眼里钦佩,只是想到那些反讽之言,怀锦公公面色惨白,今日之事瞒不住。

  无论是镇北候抗指不遵,还是今日这番话,传扬出去后都将让朝廷颜面扫地,还会让新皇威严受损。

  偏偏为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新皇不能撕破脸,怀锦公公能想到陛下在神都是如何雷霆大怒。

  好在他回去后,陛下怒气应该有所缓解,否则,他凶多吉少。

  客院里,玄明啧啧称奇。

  镇北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反讽之言辛辣刺激。

  简直就是当面抽皇帝巴掌,骂大玄皇室卸磨杀驴,虚情假意。

  至于镇北候看到练神门槛,他不奇怪,放下心中大石,念头通达,自然能更上层楼。

  陆家之事,让玄明有所感悟。

  游历近一年,从李大牛家开始,他看了不少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平民百姓、富商大贾、耕读人家、柳教妖修等角色各异,角度多样,内容丰富。

  镇北候府令他看到另一种。

  对他震撼最大,感受最深。

  同时从陆家盛衰窥见大道之妙。

  陆家对大玄神朝的效力,始于先帝,终于先帝,这是一个圆满。

  镇北候为其画上一个句点。

  陆家因先帝而存,又因先帝而亡,又是一个圆满。

  一前一后,一起一落,一生一死!

  蕴含世间道理。

  正如天地万物,始于无极,又终于无极,从无到有,由有到无,是一个循环,也是一个圆满。

  玄明身上气息骤玄,以往不明之处迎刃而解,道行距离三花聚顶更进一步。

  法力也因此暴涨。

  此间事了,没留下的必要。

  三小只归来后,玄明挥袖,直接带他们离开。

  等得了新皇吩咐的怀锦公公收拾好心情,前来拜访时,客院早就人去屋空。

  镇北候对新皇没好感。

  玄明同样没有。

  更不想掺合进朝廷的麻烦事。

  自然没啥好见。

  ———

  空气泛起无形涟漪。

  边城外,玄明现身。

  挥袖放出三小只,他没着急改头换面,而是看向城门一处方向。

  那里有一道身影等候多时,正是瞎眼老乞丐。

  见玄明走来,他立即躬身行礼:“纪缘见过真君,朝廷来使,晚辈斗胆猜测,以前辈性情应该会不耐烦应付朝廷之人,很快便会离开,是以提前在此等候,送一送前辈。”

  “你有心了。”

  玄明颔首。

  取出一个玉盒,纪缘递了过去。

  “晚辈身无长物,唯有这机缘巧合下所得灵果能勉强拿得出手,以谢前辈昔日指点之恩,祝前辈此番游历得偿所愿,望前辈莫要推辞。”

  玄明没有拒绝,收起玉盒,又取出一个玉瓶递给纪缘。

  “这灵果想必你得来不易,贫道收下,这回礼你也莫推辞。”

  知晓练神大修一旦做出决定,轻易不会更改,纪缘道谢,双手接过。

  “山高水长,有缘自会再见,贫道去也。”

  玄燕开道,弟子牵绳。

  玄明侧乘白鹿,沿着官道,渐行渐远。

  “晚辈恭送前辈。”

  纪缘拱手行礼。

  等看不见身影,他转身回城。

  却在跨过城门刹那消失不见。

  纵然是玄明都未曾察觉。

  只感觉纪缘仍在边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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