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

  就在许多官员还在讨论着沈念与光懋关于一条鞭法的论辩之时。

  张居正又有了新动作。

  “以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为试点,全面丈量田亩,限一年之内完丈,造册缴报。”

  此举,就如一道响雷在无数官员的耳畔炸响。

  令许多人都甚是惊讶!

  丈量田亩,并非只是派遣胥吏丈量田地、记录在册而已。

  其意味着平均赋役。

  意味着对当下赋役制度的彻底颠覆,将触及无数人的利益,尤其是皇家宗藩、豪门大户。

  自正德年间起,便有许多心系底层百姓的官员想要推行丈田。

  然而,阻力重重。

  地方上的老滑官吏不敢得罪宗藩巨室,乡里官衙的奸胥滑吏、不法豪富沆瀣一气,瞒报谎报,不予执行。

  嘉靖六年,江南曾掀起一阵丈田热。

  嘉靖皇帝特下圣旨强调:丈田清赋,着江南巡抚、都御使斟酌处置,着实举行。

  然历经四年。

  得到的结果却是:未闻有一人遵奉举行,查出虚荒田地一亩,清出飞走欺隐税粮一石。

  可见,反对者是多么猖獗,想要清丈田亩是多么困难。

  当下。

  在张居正的强权之下,朝廷已在福建、江西、山东陆续丈量田亩,施行一条鞭法。

  先选福建、江西(广义上的江南),乃是因江南税收较高,朝廷国库空虚,不得不行此策,增加田赋收入。

  然后选择山东,乃是因山东供给着北境军粮,关系着北境安危,即使阻力重重,也必须要试行。

  而今,试点河南,意义截然不同。

  因为河南大概率是两京十三省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河南因地势原因,田亩甚多,隐藏的田亩数量远超福建与江西。

  以其为试点,注定非常困难。

  另外还有一个巨大难点。

  河南宗藩甚多,他们乃是霸占土地的最大地主。

  曾有人道:中州地半入藩府;还有人道: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

  这里的中州,指的便是河南。

  由此可见,面临的难度将会有多大。

  张居正欲以最难改革的河南为试点,显然是故意为之。

  河南丈田若能成功,意味着朝廷不久后便会将丈田之法施行全国,同时也意味着一条鞭法会施行全国。

  意义重大。

  一些官员觉得以河南为试点,过急过躁,暂不可行,会容易造成中州动乱。

  然还不待他们开始撰写奏疏,小万历便明发御旨,确定开启河南丈田,限期一年完成。

  此事,朝廷压根就没有打算公议与官员们商量。

  与此同时。

  在内阁的建议下,朝廷又命吏部下发了多道关于官员任命的诏令。

  其一。

  将巡抚河南的佥都御史孟重擢升为右副都御史,继续巡抚河南。

  其二。

  擢升河南右布政使郑云蓥为河南左布政使,擢升山东左参议安嘉善为河南左参政,擢升南京吏部主事徐大任为河南左参议。

  其三。

  命都察院老牌御史张简巡按河南。

  从这一系列的官员任命,就能看出张居正雷厉风行的性格以及强硬的态度。

  不出半年。

  河南必然有一大批涉嫌阻挠、非议朝廷之策的官员被降职、斥逐,甚至下诏狱。

  改革之事,必须霸道,必须强硬。

  沈念对此甚是认可。

  只要能够拿下河南,其它布政司便简单多了,距离全国统一丈量田亩、统一施行一条鞭法已经不远了。

  ……

  当日午后。

  沈念被侍讲学士申时行叫去,命他代小万历草拟:告河南宗藩书。

  河南的丈田之策能贯彻落实到哪种程度,完全看河南的宗藩配合到哪种程度。

  小万历特别强调,言辞必须严厉一些,要让那些宗藩感到惧怕。

  当即。

  沈念便依照小万历的要求,向河南境的宗藩强调,除朝廷拨赐的公田外,其余田地须尽数报官,俱听地方抚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纳粮,若有违抗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皆从重处理……

  宗藩们若还像往常那样与朝廷斗智斗勇、瞒报虚报,朝廷就要动真格的了。

  ……

  正月初九,午后,编修厅内。

  沈念惬意地喝着清茶,待黄昏放衙,今年的最长假期,上元节十日假就要开始了。

  从正月初十开始到正月二十日上衙,共计十日。

  就在这时。

  侍读学士申时行面带笑容,大步走入大厅内。

  “诸位,经数位修撰、编修、检讨提请,外加今年又是春闱会试,咱翰林院的公务甚是忙碌,故而经内阁同意,翰林院将上元节假期缩短至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诸位可有异议?”

  编修沈一贯、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盛讷都站了起来,沈念也连忙站了起来。

  沈念还不知要说什么,他前面的五人便拱手道:“下官无异议。”

  说罢,大家便都坐下了。

  对沈一贯五人而言,即使有假期,他们都不一定会休息。

  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盛讷四人是感觉修史事务繁重,不应有歇。

  沈一贯则是认为放假有碍于他的仕途进步。

  沈念咽了一口唾沫,翻看起了桌上的奏疏。

  他知。

  申时行如此说,根本不是征求大家同意,他就是告知一下大家。

  这种假期,内阁三大阁臣大概率是不怎么会休息的,六部堂官也不会休息。

  外加会试临近,翰林院官员们大多数都要任同考官,自然也不会歇息十日。

  申时行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一背,当即大步离去了。

  ……

  近黄昏。

  沈念坐上阿吉赶着的马车,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朝着家中赶去。

  街道两侧,年味甚浓,各个酒楼茶肆几乎都处于爆满状态。

  京师内的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

  片刻后。

  沈念刚到家门口,便闻到一股肉香。

  他快步走入家门,看到厨房内忙碌的母亲和刘妈以及摆放在一旁的铜锅,笑着说道:“母亲,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要吃鹿尾暖锅?”

  鹿尾暖锅。

  即用铜锅炭火慢炖,熬制出鹿尾汤,然后涮食鹿肉片、蔬菜、口蘑等。

  此乃一道富贵人家的常菜,喝酒人最爱在冬天吃这种锅子。

  而在沈念的记忆里,他父亲与岳丈是最爱吃鹿尾暖锅的。

  沈母微微一笑,道:“你去前厅看一眼便知为何要吃鹿尾暖锅了?”

  沈念面带疑惑,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吉。

  阿吉一脸迷惘。

  当即,沈念快步走进前厅。

  前厅内,顾月儿站在一旁抿嘴笑,而两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逗着小言澈说笑。

  这二人不是别人。

  正是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沈念的岳丈顾东易。

  而此刻,沈尧山与顾东易也都扭过脸来,看到了沈念。

  “拜见父亲!拜见岳丈大人!”沈念恭敬地拱手道。

  当即,顾月儿将小言澈抱在怀里。

  沈尧山与顾东易同时站起身来,打量着沈念。

  沈尧山率先道:“儿,今年做官做的尚可,继续保持!”

  沈尧山在沈念面前,永远都是带着严父架子的高冷范。

  不多言,不当面夸赞沈念。

  “贤婿啊贤婿,你的事迹都传到杭州了,做官当如此,给我顾家长脸了!”顾东易快步走到沈念的面前,一脸欣慰。

  听到此话。

  沈尧山白眼道:“顾东易,此乃吾儿,是为我沈家长脸了,你算作沾光。”

  顾东易根本没有理会沈尧山,当即拉着沈念道:“贤婿,此番老夫来京主要是为了看一看我的小外孙,老夫也不知应为小言澈买什么东西,便随便挑了一些。”

  “你看,这是江南徐记的金镶玉长命锁、银鎏金脚锁,还有保佑小言澈平安成长的玉蝉吊坠,驱邪祈福的桃形金符……”

  “你爹虽也买了长命锁与吊坠,但不如我的好,多戴我买的!”

  “老夫所买更有文化意蕴!”沈尧山捋了捋胡须说道。

  这二人乃是至交好友,但经常互损。

  沈尧山经常讽刺顾东易没文化,顾东易则经常讽刺沈尧山没他有钱。

  沈念与顾月儿在一旁哭笑不得。

  这两个当祖父、外祖父的中年人,斗起嘴来,俨然像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随即。

  顾东易又道:“我今日来到这里看到你的住处后,准备为你换一栋大宅子,你爹不让,称翰林官乃清要之职,不能过于奢靡,你如何想?”

  “多谢岳丈大人好意,当下这栋一进院便完全够住了,大宅反而不聚气!”沈念回答道。

  “那好,钱我交给月儿了,什么时候想买,你就什么时候买,咱家不缺钱,且都是正经来路!”顾东易无比霸气地说道。

  ……

  片刻后,众人围聚在餐桌上,开始吃晚饭。

  因小言澈的存在,大家有说有笑,话题几乎离不开他,一顿饭吃的甚是热闹。

  沈念向沈尧山、顾东易都倒上了酒,讲述着近日朝堂发生的一些事情。

  沈尧山与顾东易如当下诸多商人一样,对朝堂的各种政策甚是了解,与沈念聊的有来有往,都甚是开心。

  这顿晚餐,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

  ……

  饭毕,小言澈睡后。

  沈尧山、顾东易与沈念来到了前厅旁的茶室。

  顾东易面色认真看向沈念。

  “贤婿,我们来此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沈念顿时抬起头来,顾东易很少用如此认真的语气对沈念说话。

  “我与你父亲准备在年后,将生意转移到北方,准确来讲,是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等一些商贸不太繁盛的地方。”

  “啊?”沈念有些不理解。

  顾东易的生意主要是丝绸、瓷器与茶叶,沈尧山的生意主要是书籍印刷、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之类。

  这类生意,明显在江南更易发展,且二人已在江南稳住了生意,只要不出意外,生意定然会越做越大,而转移到北方,变数就大了!

  顾东易解释道:“自朝廷开始在福建丈量田亩,试行一条鞭法后,我们便看出,北方需要商贸来振兴,需要更多商人去经营建设,仅凭田地之策,只会让更多百姓成为流民,我们想将北方的商贸做起来,吸引更多商人前往北方,也想扭转一下世人对商人的看法……”

  “如今,我们已经赚了不少钱,该是为天下百姓做些贡献的时候了!”

  沈念没想到顾东易竟然有如此“济世救民”之想法,不由得肃然起敬,立即站起身来。

  “岳丈大人心系民生,实乃儒商仁商,请受小婿一拜!”

  “不用拜,此主意是你爹想的。”顾东易开口道,他心里还是很敬佩沈尧山的,且不得不承认沈尧山的境界比他要高一些。

  沈尧山胸膛一挺,端起茶杯开始喝茶。

  “父亲,您境界真高,儿子佩服!”沈念朝着沈尧山拱手。

  沈尧山听到此话,心情甚美,但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似乎在说:这不是一个大明子民应该做的吗?

  顾东易接着说道:“当然,我们也有一些私心。”

  “如今你因改革得罪了许多官员,我们如此做,也是想为朝廷新政减轻一些阻力。若你仕途不顺,可以跟着我俩干,若仕途顺利,做了高官,我们就不做生意了,免得有人称我们是借你的官威!”

  二人将沈念之仕途看得甚是重要。

  做生意从不会提起沈念之名,也几乎不与官府打交道。

  “另外,我们还预留了两份钱,一份是我们的养老钱,一份是小言澈日常开销直到他参加科举、成亲的钱,也不是很多,但够用!”

  沈念听得甚是感动。

  他父亲一直都有致君尧舜之志,但可惜没有走上仕途,故而当下想要换一种方式。

  “父亲、岳丈,你们放心去做吧,若有人冤你们、污你们,我定为你们撑腰!”沈念情绪激动地说道。

  他不会借用自己的官场力量为父亲、岳丈的生意谋私,但也不会允许有贪官污吏、豪门大户倚仗特权欺负他们。

  二人皆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

  沈尧山与顾东易便离开了沈宅。

  二人都寄居在客栈中,因为他们还要见京师的一些故友。

  住在宅内,不是很方便。

  当下,很多与他们有生意来往的商人,根本不知二人是朝堂最火翰林官沈念的父亲与岳丈。

  ……

  翌日。

  沈念继续上衙,继续忙碌。

  翰林院的事务,根本干不完。

  尤其是修《大明会典》,修史官们一起努力,也至少需要十年。

  沈尧山与顾东易除了面见故友外,便是陪着小言澈玩耍。

  可爱的小言澈,让这两个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多岁的祖父与外祖父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当日下午。

  因小言澈抱着顾东易的脸亲了一口,顾东易直奔京师最好的裁缝店,为小言澈定制了五套春秋季鞋服。

  当日晚,小言澈又抱着沈尧山的脸亲了一口。

  沈尧山甚是高兴,当即就寻了一位经营桌椅床榻的旧友,让其为小言澈打造一张独一无二的黄花梨婴儿床。

  依照礼制,黄花梨多为士大夫使用,但小言澈得皇家赐名,以黄花梨为床,算不上逾礼。

  知晓此事后,沈母怒斥了沈尧山一顿,顾月儿也说了顾东易一顿。

  不然,依照小言澈一天至少亲二人五回的节奏。

  还不到上元节,这座一进院可能就被各种乱七八糟但价值不菲的物件塞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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