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近黄昏。

  王崇古与张四维知晓他们的辩驳奏疏皆被留中后,便确定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三人的想法已达成一致,是铁了心要铲除张、王两家。

  在二人眼里,张居正给出的“去官留商”与“去商留官”两种选择,不过就是为他们家族制定了两种不同的死法而已,他们必须站出来反抗。

  与此同时。

  张居正已命人传话,如果二人一直不做出选择,他便将在四月十三日的常朝之上,公布海瑞的奏疏《官商蠧国疏》。

  此奏疏一旦公示朝野。

  接下来张、王两大家族卖官鬻爵、侵占军饷良田、勒索藩属贡物、盗卖勘合官文,特别是与外虏私下交易粮铁的事情都会被揭露出来。

  到时。

  不但张、王两大家族会走向覆灭,王崇古与张四维官位难保,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当然。

  王崇古与张四维也有倚仗。

  他们倚仗着自己在朝堂上的巨大影响力,倚仗着张、王两大家族在山西的影响力。

  若二人被治罪,张、王两大家族必然会拼命反抗。

  到那时,山西的商贸与边境互市都将遭到巨大破坏。

  除引发民乱外,甚至还有可能发生战事。

  山西无数靠着张、王两大家族生活的百姓、兵卒、读书人,都有可能进行反抗。

  这也是张居正主张与他们私下和解的核心原因。

  将二人直接投入诏狱问罪容易。

  但令山西稳定,边境稳定,底层百姓不受无妄之灾,就困难了!

  当下的大明,因新政才刚刚有了一些起色。

  一场朝堂地震,足以让新政停滞,足以让大明江山陷入倾覆之危。

  ……

  免职在家的张四维并未闲着。

  在得知小万历将奏疏留中且不愿召见他后,他立即写了一封信,命人交给尚寝局负责坤宁宫寝事的女官江月江司设(尚寝局职位)。

  江司设是张四维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且是随时做好赴死准备的棋子。

  非紧要之事,张四维根本不会启用她。

  张四维在信中称: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三人受海瑞奏疏蛊惑,欲将张、王两大家族置于死地。他呈递奏疏辩解,然小万历留中不发,让其有冤难申,故而他只能逾越礼制,恳请李太后向小万历说情,单独召见他一次,听其解释,不然山西将大乱,朝堂将大乱,大明江山危矣。

  张四维的言辞非常恳切。

  他知晓李太后对政事的了解一般,故而并未细言海瑞的奏疏内容。

  一方面强调小万历拒见他是受人蛊惑、闭目塞听的表现,恳请李太后劝小万历虚心纳谏;另一方面极言此事将会造成朝堂震动,山西大乱,甚至引发战事。

  依照他对李太后的了解,后者见到这封信后,定会甚是紧张,然后立即寻小万历问个明白。

  在大明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皇家都将皇帝保护得甚是周全,而拱卫京师的山西,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如此,张四维便能拥有与小万历当面聊一聊的机会。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弄得死鱼网破,他相信,只要能见到小万历,就能说服对方。

  ……

  入夜,司礼监内。

  冯保靠在一张檀木软榻上,正在欣赏一册珍稀的宋版书。

  他向来好风雅。

  两个小宦官跪在地上,为他揉按着双腿。

  这时。

  一名青年宦官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跪在地上。

  “干爹,今日凤磐公命人送给江司设一封信,让她面呈慈圣皇太后,并称此信关乎大明江山安危,务必使得太后亲拆!”

  这名青年宦官名为徐康,乃是江月江司设的对食。

  自永乐年后,宫内女官的地位越来越低,职务全被宦官替代,女官们在宫内若不找个对食或靠山,将处处受人欺负。

  冯保作为禁中所有宦官、宫女的老大,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线。

  他早就知晓江司设是张四维的棋子。

  故而令徐康将其暗中控制,以便探听张四维会令江司设做什么,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嗯?”

  冯保迅速坐起身来。

  前廷官员向后宫太后私呈书信,乃是违背礼制之事。

  张四维敢这样做,显然是遇到了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情。

  这两日。

  冯保对前朝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感到非常奇怪。

  先是对张四维意外被免职,而后王崇古迅速返京,紧接着,张居正又命吏部挑选大量官员欲替换山西的地方官,外加海瑞带着一群锦衣卫在山西正严查张、王两大家族……

  这些事情,一件也瞒不过冯保。

  冯保已隐隐猜到,张、王两家之事绝不对不可能像那份《晋省官商失序疏》写得那么简单。

  虽然宦官张鲸什么事情都未曾泄露,但冯保已隐隐猜到内阁已呈内乱之态。

  冯保望向宦官徐康手里封着蜡印的书信,道:“将蜡印去掉。”

  当即。

  一旁站着伺候的一名小宦官连忙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工具,然后在一旁的条案前开始去除蜡印。

  司礼监的宦官们私拆过许多官员呈递给朝廷的密信。

  去蜡印手艺甚是高超。

  去除蜡印后,还能完好无损地封回去。

  很快,书信拆开。

  冯保展开信纸,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后,不由得忍不住惊呼道:“陛下与张首辅要对付张四维与王崇古这对甥舅?”

  此刻,冯保若是将此封书信交给张居正,张居正肯定是欢喜的。

  但冯保不想给。

  虽然当下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还不错,司礼监与内阁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但经过皇家选后事件后,小万历对他的宠幸日减。

  当下,他盼着张居正、吕调阳与王崇古、张四维能斗起来。

  双方两败俱伤。

  他的权力才会再次扩大,小万历才会更加器重他。

  冯保想了想,看向宦官徐康。

  “补好蜡印,让江司设向太后送去吧!”

  “儿子遵命!”

  冯保又道:“此举将会令她丧命,你不会心疼吧!”

  徐康一愣,先是朝着冯保磕了一个头,然后道:“干爹,孩儿心里只有你,只要对您有利,杀一个对食算得了什么!”

  听到此话,冯保顿时笑了。

  其拿起一旁干果盘的一枚花生,朝着徐康扔了过去。

  “赏你!”

  徐康面色狂喜,连忙张嘴去接。

  “砰!”

  花生砸在徐康的鼻子上,然后掉落在石板上。

  徐康二话不说,直接用嘴将花生含起来,然后连壳都不吐,使劲嚼了嚼后,全咽在肚子里。

  “谢干爹赏赐!”徐康跪在地上说道。

  冯保赏花生,乃是司礼监的名场面。

  被赏者都必须用嘴接,然后不吐壳而咽到肚子里,就像一条哈巴狗一样。

  此乃冯保的一种服从性测试。

  若能被冯保赏花生,就意味着接下来要被重用。

  此乃司礼监所有宦官都向往的事情。

  冯保在外面,看上去一脸文雅,其实内心早已有所畸形。

  越当奴才,越喜欢看别人成为他的奴才。

  徐康离开后,冯保的心情甚是愉悦。

  若只是张四维与张居正斗,他定站在张居正那边。

  但当下又加一个老资格的王崇古,他就准备先站到一边,看一看热闹了!

  ……

  深夜。

  无星无月,天色如铅。

  王崇古伪装成车夫悄悄来到张四维的宅邸,与其讨论拯救家族之法。

  书房内。

  “舅父,快请坐!”张四维一坐下,便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个张白圭,竟听信海瑞之言,要除掉咱们张、王两家,简直是疯了!若依海瑞的规矩,当下大明九成以上的官员都应下诏狱,谁都跑不了!”

  随即,张四维便将他命人向李太后呈递书信,恳请小万历单独召见他的事情告知了王崇古。

  王崇古微微点头。

  “明日陛下若能见你,若能妥协,同意大事化小,我们便后退一步,此事便算过去了!”

  “过不去!若我们能跨过这个坎儿,定要迅速积累政绩,待我登上高位,张、王两家才算安全!”

  这个高位,自然指的是首辅之位。

  张四维平时看似不争不抢,对人和气,讨论朝政时,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张居正说完后,朝着小万历拱手,道一声:臣附议!

  但他并非没有能力,并非没有野心。

  他能有今日之地位,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前任首辅高拱的培养与举荐。

  但他不像锋芒毕露的高拱,而更像擅于隐忍的前前任首辅徐阶。

  王崇古认可地点了点头。

  “待跨过这个坎儿,老夫倾尽全力帮你登上首辅之位!”

  随即。

  王崇古又道:“如果明日陛下不愿有丝毫妥协,我们该如何做?”

  张四维胸膛一挺,一脸自信地说道:“我们反抗到底!”

  “后日常朝,即使张居正敢将海瑞那份《官商蠧国疏》公示,陛下也绝对不会对我们张、王两家大开杀戒,一方面是因陛下不是太祖,另一方面,一定会有许多为大局考虑的官员为我们撑腰!”

  “张居正在朝堂的人缘并不好,而海瑞这番巡视方式也让官员们人人自危,大多数官员定然会替我们说话的,不然罪名落到他们头上,将无人为他们辩解!”

  “此外,我已开始搜集张家的罪证!张居正攻击我们,我们要做的不是防御,而是反攻,依照海瑞的标准,他也不干净。我们也能以清君侧之名攻击张居正,一旦我们开始弹劾他,此事在天下人眼里便会变成一场党争!”

  “面对党争,陛下要做的,一定是息事宁人,而非将事情闹大,闹得两败俱伤。不然内阁崩塌,外加山西大乱,朝政谁来处理?我们要让朝廷知晓,伤害我张、王两族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待我们挺过去,接下来,就摆明了要与张居正争夺首辅之位,看谁对朝廷的作用更大,张居正那套新政之法,是得罪天下官员的法子,当年,高阁老被他搞得致仕,我们也能让他提前致仕!”

  “当下,陛下与太后依赖的是首辅的能力,我们比张居正强,比他更得朝堂官员支持,我们便能顶替他!”

  ……

  张四维讲得热血沸腾。

  他不怕将事情闹大的倚仗是:他相信,朝堂之上,那些顾大局,那些痛恨张居正专权,那些害怕被海瑞清查的官员,都会支持他。

  王崇古也听得甚是激动,当即道:“好,接下来我们便大闹一场,清君侧,助你当首辅!”

  ……

  翌日,清晨。

  李太后洗漱之时,伺候她的江月江司设突然跪地泣哭,然后将张四维的书信呈递了上来。

  李太后看罢书信,不由得脸色大变。

  她缓了缓,看了一眼江司设,然后朝着一旁的另外一名女官道:“赐白绫吧!”

  大明禁中曾发生过宫女刺杀皇帝的先例。

  这使得李太后只要遇到不忠诚的宫女宦官,便直接处死,无论有任何隐情。

  旋即,李太后朝着乾清宫奔去。

  ……

  片刻后。

  李太后在乾清宫遇到了正准备出门上早课的小万历。

  她二话不说,直接将书信递给了小万历。

  小万历看过后,不由得生气地说道:“这个张四维,竟敢惊扰母后,实在大胆!”

  “陛下,你拒见张四维,是否为实?”

  “为君者,切忌耳目闭塞,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应虚心纳谏。当年你皇爷爷为何能号令百官,而非被百官所控,乃是因他听取了诸多官员的建议,然后选择……”

  “另外,无论发生了何事,山西都不能乱,边境都不能乱……”

  李太后开始说教起来。

  在李太后眼里,无论是什么缘由,拒见官员言事都非明君之道。

  她能教小万历的。

  一方面是孝道,另一方面是从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那里耳濡目染,学到的一点点为君之道。

  ……

  听着李太后的唠叨。

  小万历根本找不到辩驳的机会,且他即使辩驳,李太后还是会当作听不到,然后继续唠叨。

  小万历的声音若大一些,语气严重一些,李太后当即就能哭起来,并训斥小万历不孝。

  小万历知晓与李太后不能讲道理。

  当即趁着李太后换气的功夫,直接道:“母后说得对,朕今日午后便单独召见张大学士,如何?”

  听到此话,李太后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表情。

  她不在乎小万历与张四维讲什么,只在乎小万历会不会听从她的命令召见张四维。

  一个时辰后。

  张四维收到禁中宦官传话,命他午后入宫召对。

  与此同时。

  小万历命沈念以翰林侍讲的身份陪同。

  当下的朝堂,唯有张居正与沈念能为他带来满满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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