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细雨,北朝艳阳。

  在淮水东流而去的分界处,一条长河隔开水汽与燥热。

  远离南汉腹地的边境,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足足一年。这边的雨水已经没了邪念,却也带着腐蚀性。

  树林被淋成了黑色,庄稼地里的粮食早就成了一片黑沼。

  而细雨朦胧间,一家客栈正开在淮水河畔。

  四名大唐的商人骑着青驴,来往在细雨之中。他们的驴马身上,都挂着褡裢,外面罩着牛皮的防水,鼓鼓囊囊。

  这边儿客栈距离大唐只隔着一条淮水,那雨水的确是阴寒,来往一趟,回去多半得病上几天,却是有着暴利。

  拴驴取包,四名商人走过酒旗,进了客栈。

  这客栈还算是利索,里面摆着七八张方桌,干干净净,此刻里面却是正坐着不少人。

  一名装束穷酸的艄公喝着茶水说笑,边上衣衫褴褛的七八人,有老有小,看起来像是一家人,正分着一个馍馍,分别泡在了自己面前的热水里。旁边还有两名挎着刀剑,游侠模样的喝着浊酒,面露愁容。

  最窗边上,却是坐着一名黑袍男子,那男子一柄硕大的横刀杵在地上,面前一碗热茶,正目光扫视着来人。

  那拖家带口的一家,见到商人立刻眼前一亮,上前小声攀谈。却见那商人掀开牛皮一角,露出一袋粮食。

  这世道,南国能现在逃难来的,除了江湖门派,便是一些靠近边境的大户人家,在紫雨爆发前,凭着财力与置办的马匹车驾逃了过来。

  但大唐陈兵边境已经一年,这儿的汉人不得北去,早就没了吃食。随便一点儿粮食,都是天价。

  嘭!

  正在此刻,客栈的门却猛地被人踹开!

  这声势大得好似一道闷雷!

  只惊得商人洒了粮、客人落了钱、孩子摔了碗、游侠握了剑。

  片刻——

  一股热气喷涌,在一片细雨中好似一缕薄雾。

  旋即,一张硕大的马脸探了进来,紧接着身子跨进客栈,竟是一头毛色油亮的枣红马!

  而一名身材壮硕,几乎堵住大门的红袍黑面汉子,随着枣红马走了进来。

  这一人一马,直接将那一桌子正在交易的商人与难民挤开。

  咣当!

  桌子一晃悠,那桌案上的碗筷便打了个摆子。

  身材干巴的妇人连连扯着孩子,让热水浇了一个哆嗦,却是立刻弯腰,将沾了泥巴的馍馍在衣服上擦了擦,塞进了孩子嘴里。

  不过,莫说这一家子难民,便是那四个商人也不敢言语。

  这厮体格好似一头黑熊,那面孔更是丑陋的凶神恶煞,瞧着就不似个好人!

  这年头,汉唐边境劫匪山贼横行,都来发那难民的财。

  只是这黑脸汉子看也不看四周,自顾自和枣红马坐在了一起,招呼小儿上了两盘牛肉,两碗汤面。

  瞧着汉子给汤面撒上香料,抖擞着袍子大快朵颐。

  “唏!”

  枣红马发出一声低吼,目光扫过四周,却是发出了一声人性化的叹息,埋头干饭。

  眼见着那黑脸凶汉没什么出格的动作,众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只有那买粮食露了财的一家难民,脸色透露着惶恐。眼看着那黑脸汉子吃的正香,互相使了个眼色,就要起身开溜。

  “当!”

  就在此刻,一根黑色的长钉,直接飞射而出!将那客栈的大门贯穿钉死!

  “好……好汉!”

  此刻,那一家难民为首的中年汉子,脸色惊恐至极,直接“噗通”跪下,道:“莫要伤我家人!”

  “若……若是求财,你……你拿去便是!”

  中年汉子挡在一大家子人面前,人好似受惊般面如白纸。

  而那黑脸汉子却是浑不在意,收回了手,一边吃着汤面,一边道:“老龙君。”

  “今个功德飨宴,十六洞灵君让我给您带个话。”

  “那正一教的天人,缴了天下百年春雷,让咱们妖族百年内再无天劫。”

  “如今汉朝已亡,虎兕岭欲要收拾龙虎鬼气封禅。我等若不做个突破,便要被那外来的天妖压个千百年。”

  “若是老龙君您能参与,十六洞灵君愿奉您为盟主。功德飨宴,您来动刀分食!”

  哗啦啦——

  客栈外的雨水好似大了一些。

  所有客人,都目光诡异的看向了黑脸汉子,那原本在地上磕头的中年汉子,也神色茫然起来。他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到最后,竟是整个人都湿透了。

  “哼!”

  黑脸汉子直到吃完饭,也没听到声音回复,便站起身要走。

  只是此刻,却见那窗边吃茶的黑袍男子站起身。

  “冷切的肉不解寒。”

  “倒是想要问壮士借点东西。”

  那黑脸汉子冷眼看向男子,瞧这男子身量足比常人高出半截,却也只是冷笑道:“什么?”

  “熊掌。”

  “好胆!”

  这黑袍岂是旁人?自是那纯阳远遁的季然!

  此刻,季然握着大横刀,欲要出鞘斩了这孽气鼓荡的妖魔,却突然眉头一皱,发现自己竟拔不出刀来!

  “店内禁止动武。”

  一道苍老的声音悠悠荡荡,好似领域般的能力,让季然一时间抽不出刀来。

  那黑脸汉子似是早就知道,根本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是摩挲着利齿,森然的看着季然,道:“本灵君记住你了。”

  说着,那黑脸汉子直接拉起马缰绳。

  吱嘎!

  “唏!”

  此刻,那缰绳拉直,枣红马竟四个蹄子死死抱着方桌,拔河似的不愿动弹!

  “呵!”

  黑脸汉子露出一抹讥笑,舔了舔嘴唇,手腕欲要用力,道:“莫要耍些——”

  “店内禁止动武。”

  一句话,那缰绳登时牢不可破!枣红马的一双大眼提溜乱转,却是露出了一抹狂喜!

  果然,这规则也将自己算进去了!

  “龙君!”

  “这乃是——”

  哗啦啦——轰!

  鼓荡的声音中,仿佛刹那天地骤变!

  上一瞬还置身客栈,下一瞬耳边已被排山倒海的浪涛声彻底吞没!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开——墙壁、屋檐、栏杆……都在一刹那分崩离析,被洪水碾为齑粉!

  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却是令人窒息的绝景!

  几张方桌与惊魂未定的客人,竟已置身于淮水怒涛的正中央。脚下,是唯一残存的立足之地,一座孤零零的土石小岛。四面是茫茫浊浪,怒江如蟒!

  此情此景。

  黑脸汉子脸色好似吃了猪肝般黑红一片,将嘴里的言语吞了回去。

  只是他死死盯着那枣红马,冷冷道:“耍我?”

  刷拉!

  而此刻季然也动身,走到了那枣红马前。

  眼见着枣红马带不走,黑脸汉子咬牙切齿,死死盯着季然道:“我等你下这龙舟!”

  砰!

  说完,那黑脸汉子直接纵身,踏浪而去!

  “店……店家!这到底是如何情况!”

  此刻,那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踉跄起身,妇人低着头,死死抱着孩子。那孩子还正天真懵懂的砸吧着嘴,回味着刚刚热水烫馍的甜味儿。

  只是这一家人,眼里、嘴里、耳里……却都翻涌着河水与泥沙,流淌下来,好似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不曾有什么情况。”

  此刻,一白髯老人走出案台,道:“只是有一家汉朝来的难民,买粮露了富,一家老小被带着匕首的唐商,尾随到淮水抹了脖子。”

  随着老人的话,那一家老小突然没了哭声,神色僵硬,脖子上晃悠悠的浮现出一条红线。

  “再有那四名唐商运道不好,刚杀人越货,却撞见了两个要渡河的江湖游侠儿。”

  “四个商人自不是对手,被砍杀在金银细软里。”

  正眼珠子乱转,打量难民一家的商人一愣,身上豁然迸裂出了一道道刀伤!

  “最后,那两个游侠儿花了大价钱,找了个艄公带他们避开官兵,好进入大唐。”

  两名握刀的游侠默然,低垂下了脑袋,身上浮现出了一点点梅花般的血污。那艄公却是突然哆嗦起来,趴在桌上呜呜痛哭!他的眼中,只有一行行浊水。

  “不曾想官兵加了水巡,两轮箭雨,便要了三人性命。”

  此刻,白髯老人走到了季然身侧,身后所有客人,都肿胀发白,一个个的狰狞如鬼,吓得那枣红马打起了摆子!

  “倒是客官你,来此何事?”

  “等人。”

  “那且去岸边等吧,老夫需得带这些客人超脱。”

  说着,老人的身影骤然不见!

  季然只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

  哗啦啦——无数泥土如瀑布般剥落,露出了埋藏在地底那披挂着金红鳞片的庞然大物!

  轰——!

  一条山峦般的巨尾破土而出,裹挟着倾山倒岳的磅礴大力,猛然砸落!

  恐怖的力量掀起滔天浊浪,季然与枣红马脚下瞬间悬空,如同被无形巨手推动,顺着那滑腻冰冷的鳞片一路翻滚,最终狠狠摔向数十丈外的泥滩上!

  砰!

  枣红马摔了个七荤八素,摔得马蹄子里伸出了人脑袋!

  而季然脚步轻盈,稳当落地。

  此刻望去,但见淮水之中,一尾足足数百丈的金红巨鲤正缓缓下沉。

  它身躯之巨,几乎填满了整片淮水,鳞片在浑浊的水流中折射出熔金般的光泽。随着它缓缓盘旋下沉,江面荡漾起一具具面孔朝下的尸身,在漩涡中载沉载浮。

  那艄公的蓑衣、难民的破衫、商人的褡裢、游侠儿的剑鞘……与一具具肿胀苍白的躯体,无声地环绕在巨鲤身侧,最终一同沉入深不见底的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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