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搬了张椅子坐在岸边,却迟迟没能坐下去,而是一直神色不安地来回踱步。

  “父神……不,蒸汽之神……总之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郁。

  若是过去,他自然是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向父神祈祷。

  可今时今日,他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朴素的价值观难以接受自己造成的一切。

  他有时甚至会想,为什么不让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心智被迷惑,而是清醒又痛苦地活着。

  等上好几天了,仍然不见那两人的一丝影子。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在这跟个傻子一样,等着可能好几天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两人,但不知怎地,最后那名男子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令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或许对方真的能做到。

  但几天也过去了,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许是淹死了吧,圣地亚哥乐观地想着。

  总好过被那些长得跟鱼人一样的怪物抓住,活活撕了来得痛快。

  他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等待或许在那雾气凝结的海面能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忽然,他看见远方的海面涌出一滩红。

  当见到这滩红色后,圣地亚哥瞳孔下意识一缩。

  “出事了?”

  他已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活人在水中被生生撕裂过后,其体内的血液流淌而出,便是这般模样。

  日光落下,让海上的雾气淡了些,却驱不散他眼中的阴霾。

  他几乎要闭上眼,不忍心去看那即将浮现而出的残肢断臂。

  当他再度睁眼后,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愣住了。

  没有什么人类的残肢断臂,有的只是几只长着蹼和鳞片的手足。

  “这……”圣地亚哥迟疑了,眼中带上了点不可置信。

  难道,先前那果断跳进水里的人,不是疯了,而是真的能做到?!

  “但蒸汽教会那些神甫都对此无能为力,他真的能比神甫强吗?”

  他的心绪有些复杂。

  海风吹散雾气,咸腥味扑鼻而来。

  圣地亚哥往海岸的方向走得近了点,脚下砂砾被踩得吱吱作响。

  他盯着那滩红色在海面扩散,喉咙干涩,心跳加快。

  远处,水面翻涌,不断有新的深潜者残肢浮起,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幽光。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眼神惊疑不定。

  海浪拍岸,发出轰鸣之声,却掩盖不住他粗重的呼吸。

  忽然,水面破开,两道身影缓缓浮现。

  一大一小,正是于勒和洛丽塔。

  于勒一手提着法杖,一手扶着洛丽塔,步伐稳健地踩着水面走来。

  没走几步,就有数只深潜者嘶吼着扑出,面容狰狞,水花四溅。

  于勒连头都没抬,法杖随意在手臂上一划,几道血箭飙射而出,精准贯穿它们的头颅。

  尸体抽搐着沉入水底,血水染红一片海面。

  在圣地亚哥的眼中,面前的男人,就像踩死几只蚂蚁般毫不在意。

  “没事了,走吧。”

  于勒淡淡开口,声音平静。

  洛丽塔紧跟在他身旁,小脸虽苍白,却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

  淡金色的秀发中,还夹杂着几缕没被海水冲洗干净的血迹。

  此刻,她手里还攥着一块血肉的残渣,嘴里也在嚼着什么。

  她将血肉残渣随手丢进海里,几只鱼被血腥吸引而来,开始争抢。

  圣地亚哥瞪大眼睛,下巴几乎掉下来。

  他愣在原地,无意识地搓着手,老茧摩擦着不断发出声响。

  于勒走到岸边,瞥了他一眼,语气随意:

  “圣地亚哥先生,我之前说过,你不必担心我们的。”

  圣地亚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脸色憋得有些涨红,半晌,刚调整好想发问,便又被于勒一句话堵了回去:

  “至于你过去所犯下的‘错误’,我们已经弥补了,不用多谢。”

  说这话时,于勒满脸含笑,就像是说“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的小事。

  圣地亚哥的眼睛陡然瞪大,哆哆嗦嗦地道:

  “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做梦都想看见自己犯下的错误被弥补,但也从来没想过,会是以这么个甚至有些荒诞的方式!

  而且,这人自己从未见过,他是怎么认识自己,而且还知道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的?

  于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抛下一句话: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大衮教堂离这里不远。”

  ……

  圣地亚哥有些犹豫,有些害怕,更有一丝期待。

  那人说的,是真的吗?

  他努力踮起脚尖,试图透过海岸边的树林看向远方那处高耸的石制教堂。

  在过去他相当熟悉的地方,此刻竟令他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甚至不敢面对那些昔日熟悉的父老乡亲。

  父神的信仰是他传播的,而父神的信仰走向如此扭曲的境地,也是他造成的。

  他本以为,从今往后,印斯茅斯都将会在这种扭曲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着堕落下去。

  没想到,转机会来得如此之突然?

  圣地亚哥并非没有怀疑过真实性,但每当他下意识怀疑时,就会想到那些深潜者被轻易屠杀的场景,令他忍不住打个寒颤。

  兴许真的能做到呢?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缓缓走向大衮教堂。

  海风渐弱,咸腥味却依旧刺鼻,只是再没了令人厌憎的浓重鱼腥味。

  圣地亚哥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自己的心跳上。

  他盯着远处大衮教堂的轮廓,那尖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手心满是冷汗。

  忐忑与期待交织在一起,分外复杂,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不知道教堂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昔日的扭曲,还是那人所说的“弥补”。

  教堂的石门半开,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

  圣地亚哥推门而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点滴烛光透出,他看见,自己的手被照得蜡黄。

  当他看清楚内里的景象时,整个人一下呆住了。

  几个居民正低头祈祷,脸上没有了过去的狂热与空洞,而是平静,甚至带点柔和。

  周遭的画像也不再显得阴森可怖,而是带上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他的目光扫过大厅,落在墙角那尊父神像上。

  曾经狰狞的鱼人面孔不见了,现在的雕像无面,姿势并未变化,却莫名变得柔和了许多。

  一手持麦穗,一手持鱼,低头俯视众人,像个慈祥的守护者。

  “圣地亚哥?好久没见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转头,看见一个老渔夫走了过来。

  “你是……马丁?”他有些不敢认。

  自从那一夜过后,圣地亚哥就把自己关在仓库里,靠着此前攒下的积蓄喝闷酒,没钱了就出去帮忙搬点货物,再也不敢和这些老朋友见面。

  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

  可如今见面,似乎情况并非是他想象中那样的。

  在他看来,眼前老渔夫马丁的眼睛清澈,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浑浊与疯狂的眼神。

  “你回来了,”老渔夫马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静,“这些天,镇子变了。没人再提神使,也没人再疯疯癫癫地喊着献祭什么东西了。”

  马丁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

  “父神,回来了。”

  圣地亚哥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一句:

  “真的……恢复了?”

  马丁点头,指了指神像:

  “父神还是那个父神,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但一切都正常了。”

  “那些之前最狂热的信徒,从前几天开始,就突然疯狂地对着父神的雕像祈祷,祈求宽恕。”

  闻言,圣地亚哥下意识看向神像。

  烛光映在他眼中,晃出一丝湿润。

  他双手在身前画出大衮信徒们的祈祷动作,低声呢喃:

  “父神,原谅我……也谢谢那位不知名的存在,愿您的伟力庇护于他。”

  教堂外,海浪拍岸,雾气散尽。

  阳光洒下,印斯茅斯的天空,终于亮了。

  ……

  等待月光的时间,并不总是那么快的。

  于勒也是上了岸才发现,时间流速好像又被搞得一团糟,等他们从海底出来,都过去好几天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带上洛丽塔,等待着日落。

  两人坐在一处废弃的码头边,肆意地吹着海风。

  吹着吹着,洛丽塔忽然发问:

  “叔叔,你说,在神秘学世界里,太阳和月亮,都是什么样的存在呀?”

  “太阳和月亮啊……”

  于勒仰头,盯着那逐渐西沉的太阳,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

  “过去的太阳,比如今的更大,更亮,更加宏伟。”

  “只是后来,太阳一分为四,历法也随之改变,便成了我们如今看见的模样。”

  他顿了顿,接着道:

  “我也没见过太阳以前长什么样,但总之,它们都象征着真正的司辰。”

  洛丽塔哦了一声,接着问道:

  “那叔叔有见过司辰吗?”

  她已经明白司辰是什么样的存在,因此诚恳发问。

  于勒有些哭笑不得:

  “我们当然见过……”

  他搓了搓洛丽塔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

  “以后,你一定要小心,有很多很多的司辰,他们不乐意见到你的存在。”

  身为已逝司辰的神子,洛丽塔在尘世必然会受到排挤。

  甚至于,谋杀。

  于勒对于浪潮不感冒,但他很在乎洛丽塔。

  要是有一天,能斩断浪潮与洛丽塔之间的联系,他更是求之不得。

  可惜,如今的他还远远做不到,甚至还得仰仗浪潮的力量来对抗赤杯。

  海风轻拂,吹过码头,像是母亲在轻柔地抚摸着孩子。

  于勒和洛丽塔并肩坐在断裂的木板上,脚下是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太阳缓缓西沉,天边染上一抹橙红,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叔叔,月亮什么时候出来?”

  洛丽塔晃着腿,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

  “快了,”于勒靠在身后的木桩上,语气平静,“等太阳彻底下去就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海浪声在耳边回荡。

  远处,几只海鸥盘旋,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

  码头边的空气清冷,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感觉。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于勒侧头一看,是个提着鱼篓的陌生中年男人,穿着旧棉袄,脸上挂着粗糙的笑。

  男人路过于勒身旁,停下脚步,随手放下篓,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

  “嘿,今天鱼不错。”

  男人吐了口烟,瞥了眼于勒和洛丽塔,问道:

  “你们在这看风景?”

  “随便坐坐。”于勒淡淡回应。

  男人点点头,蹲下整理鱼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篓里几条肥鱼还在扑腾,把水珠都溅到了地上。

  他抓起一条,掂了掂,咧嘴道:

  “晚上炖汤,味道鲜得很,你们要不要来一碗?”

  “不了,”于勒摆手,“我们就看看海。”

  “行吧。”男人也不多劝,提着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鱼腥,道:

  “天冷,早点回去啊,实在不行,就去父神的教堂过夜吧,那里安全。”

  说完,他哼着曲子走远,背影融入渐暗的光线里。

  码头又安静下来,只剩海风和浪声。

  洛丽塔盯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歪头问:

  “叔叔,他看起来很开心。”

  “日子正常了,人就轻松了。”

  于勒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橙光,轻声道:

  “印斯茅斯以前可没这么平静,你知道的。”

  洛丽塔嗯了一声,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木板。

  太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天色暗了下来,月亮从东边悄然升起,洒下清冷的白光。

  “月亮出来了。”她小声说,指着天边。

  于勒抬头,月光映在他眼中,平静而深邃。

  “是啊,很亮。”

  海面泛起银辉,浪潮轻拍,码头边的空气凉意更重。

  两人静静坐着,感受着夜色降临。

  远处,隐约传来居民的笑声和炊烟的气息,一切都平常而温暖。

  于勒摸出那枚夜明珠,静静地凝视着它,试图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

  在这颗山铜造物的折射下,月光似乎在海面上铺就了某种道路。

  这令他想起自己前世,某种并非中文的语言中,有一个中文描述不了的词。

  其含义,大约便是月光洒在海面上,形成道路一般的存在。

  也许,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亦或者说,月桥?

  但无论如何,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震撼。

  借着遍撒海面的银辉,他看见了——

  那座立于海平面尽头,纵贯大洋之底与穹顶之上,充满金色海水的波涛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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