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佐不见了?”

  “卢斌、赵宏也未寻到……其他人不必唤了,不堪大用……”

  “好胆!!”

  乾清宫的烛火猛地一晃,朱厚熜面容阴沉,突然暴起,一掌拍在御案上,那方和田玉镇纸应声摔了出去,飞溅的玉屑划过侍立的宫婢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殿内瞬间跪倒一片。

  不仅是年轻的内侍宫婢,便是几个年迈的太监,也浑身发抖,额头死死抵在金砖上。

  自从壬寅宫变之后,陛下的脾气不仅没有变好,还变本加厉了,对待下人更是动辄打骂,尤其是近来服用丹药之后。

  最大的区别是,每夜巡逻的护卫增加了数倍,那真是稍有风吹草动,就往寝宫里面冲。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天子震怒,他们自然吓得瑟瑟发抖,只觉得小命危在旦夕。

  朱厚熜根本顾不上这些连人都不算的东西,心头生出浓浓的不安。

  外朝的来势汹汹,加上暗卫统领的莫名失踪,他突然觉得,正有一张网朝着自己罩来。

  是冲着他这位九五之尊来的,而非仅仅是为皇子求情!

  “谁?”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朕作对?”

  朱厚熜既是惊怒,又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刺激。

  他怠政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在独掌皇权,天下莫敢不从后,生出一股无敌于世间,意兴阑珊的感觉。

  朝堂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政务还是那些千头万绪的琐碎,新政的推行也终究不能触及天下士绅的根本。

  那还有什么?

  只要把太子安排妥当了,让前朝群臣难以拥立别人与之作对,那一切就高枕无忧了。

  结果。

  并非如此。

  朱厚熜震怒过后,背负双手,在乾清宫内踱步半晌,彻底冷静下来:“去!唤夏言来!”

  按照亲疏和官员地位,他应该喊海玥。

  但不知怎么的,就在这关键时刻,他突然不相信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重臣了,反倒出于对三位重臣的了解,锁定了最好对付的那个——

  夏言!

  然而传令的内官很快回归,带来了消息:“启禀陛下,夏阁老操劳北方战事,昨夜批阅军报时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内阁值房只有严阁老在……”

  “嗯?”

  朱厚熜脚下猛地一顿,这个动作让殿内所有人再度屏住了呼吸。

  “严嵩呢?”

  “严阁老听闻陛下召见,已经候在午门外了。”

  朱厚熜眉头一扬,吩咐道:“去,把朕今日新练出来的那颗金丹,赐予严嵩!”

  内侍怔了怔,心头不解。

  次辅夏言得病,不应该赐丹药给夏言么?怎会给首辅严嵩?

  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炼的丹药……

  不对啊!那还将之赐予严嵩?

  “是!”

  甭管如此,内侍都一路小跑地飞奔出去。

  而朱厚熜则大袖飘飘,来到窗边,遥遥望向立于丹墀下的严嵩。

  那个永远毕恭毕敬的身影,好似正对着乾清宫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待得内侍回归后,更是用一种钦佩的语气道:“严阁老对于陛下赐丹感恩戴德,当场就服了呢!”

  服从测试通过。

  朱厚熜满意地环抱双手,转回了乾清宫内。

  随后目光又落在龙案上那迭弹劾奏章。

  都是有关藩王的乱象。

  姓朱的,就是他潜在的对手,虽然威胁性远远比不上皇子,但终归有威胁。

  “把这些都转给海玥,让他拟个《宗藩条例》出来——朕倒要看看,这些龙子凤孙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待内官捧着奏疏躬身退出,天子紧绷的肩线终于微微松弛。

  他起身转向西暖阁,推开雕着八卦图的檀木门,熟悉的沉水香混着丹砂气息扑面而来。

  丹炉中的三昧真火正烧得幽蓝,映得眸中似有星河流动,朱厚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佛道同修,但相比起参禅打坐,感悟佛理,还是道家的一切,感到更为亲切。

  尤其是道教真人的寿命,也远远比佛门僧人要长。

  据说张真人鹤发童颜,能徒手劈开青石,道门典籍里记载的四甲子寿,像钩子般日夜挠着他的心。

  年轻时求子嗣的焦灼早已淡去,如今炉火照亮的,是一张对长生愈发痴迷的面容。

  “开炉吧!”

  ……

  “呼!”

  “好生惊险!”

  当收到乾清宫前的消息,海玥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此刻的嘉靖,事实上已经处于众叛亲离,一人独夫的程度了,居然还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企图先下手为强,当真是可怕。

  若非他有所防备,外加严嵩是真的能忍,丹药说嗑就嗑,指不定就会前功尽弃。

  “《治安疏》!好一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的《治安疏》!”

  身边的弟弟海瑞,则捧着奏疏,爱不释手。

  他可没有什么气运被夺的感觉,只觉得此物是有着天底下最大的勇气,同时也意识到其中的绝对风险,斩钉截铁地道:“请兄长许我一同进谏!”

  “不仅是你!”

  “大明两京一十四省,天下为臣者,都有进谏的义务!”

  海玥平和地道。

  语气里蕴含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越是独裁的体制,国家状况的好坏,越取决于皇帝个人的能力与责任感。

  偏偏大部分皇帝是不会两者都兼具的。

  在嘉靖统治生涯前期,这两者都是具备的,而到了中后期,他失去了身为皇帝的责任感,堕落得很快很彻底。

  一个堕落的皇帝,偏偏对于权力的控制又极为牢固,而朝臣们在漫长的斗争中,早已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能力。

  于是乎,整个国家不可避免地被其拖入深渊。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渊天子”!

  而这些时日的准备,正是为了斗倒这样的“渊天子”,避免日后再出现这样的“渊天子”!

  没有什么“贺表来喽”的跌宕起伏,正如历史上的《治安疏》,就是经过通政司,以堂堂正正的方式,递到嘉靖的案头。

  即是说,不止有一位官员看过这封奏疏,或赞同或默许,或者更是惊叹于有人竟敢说出他们不敢说的话,最终一路放行,将之呈现到了九五之尊的眼前。

  而今,陆炳将真相分享。

  海玥、严嵩乃至最后惊觉的夏言,一致认可。

  进谏!

  上书!

  ……

  丹房之中。

  炉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凝视的朱厚熜眉头一皱,声音因丹药的燥热而沙哑:“再加二钱紫石英,《云笈七签》里说,要配着子时露水服……”

  “陛下圣明!”

  道士欲言又止,终究低头施行。

  天子性情,宫内皆知。

  他不敢多言。

  当丹药出炉,身边的内侍宫婢先服,服下无异常,脸色还红彤彤的,朱厚熜再服。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天色依旧漆黑一片,朱厚熜打坐行气,消化丹力,却觉得浑身血液渐渐沸腾,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经脉里破土而出。

  他望着自己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忽然痴痴地笑了。

  丹炉里的火越烧越旺,将墙上悬挂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映得忽明忽暗。

  经文中“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的字样,似乎都被翻卷的火舌,舔舐得微微扭曲。

  等到行功完毕,朱厚熜回到乾清宫内,兴奋地走来走去,许久后才散去了那股燥热之感,缓缓来到龙椅上坐下。

  一眼就看到了被通政司送来的奏疏。

  今日的奏疏,比寻常多得多,也厚得多。

  朱厚熜随手拿了最上面一本翻开。

  “礼部右侍郎臣海玥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

  “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

  “嗯?”

  看到这里,朱厚熜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这位嘉靖帝的脸色更是彻底变了。

  治安疏的核心,是君王的德行。

  具体到实际,就是太子的重病,皇子的重案,乃至黎渊社的累累罪行。

  一切的源头。

  直指他这位万民的君父!

  于是乎。

  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

  关键是看到一半,嘉靖帝突然转头,捞向第二本奏疏,同时翻看起来,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咬牙突出四个字:“聚众上谏?”

  聚众上谏这种事情,许多臣子都爱干。

  不可否认,有一部分道德官员,确实是以儒家礼数践行,贯彻了自己所学的圣贤之书,但更多的不过是邀名买直。

  通过骂皇帝,骂权臣,积攒自己的政治资本。

  很可能今天骂了皇帝与权臣,哪怕挨了板子,贬了官,待得来日朝堂风云变幻,就会被重新启用,且升官的速度远比原来的快。

  海玥显然不是这种。

  那就是前一类完完全全的忠直之臣?

  不!

  似乎也不对……

  “朕竟然看走了眼!”

  嘉靖帝拿着奏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本以为你海玥是性情中人,心地光明且重情义,嫉恶如仇且不会权变,没想到竟是个孽障,这是查案查到朕的身上,跟朕斗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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