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水汽,要么凝成水珠,顺着梁柱流淌到地砖上。

  要么被风卷到外面。

  没有足够多的热汽补充,厅中的雾气已然淡去,景物都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晾在桌上的药碗,热力也已经不明显了。

  因为要避光,楚天舒也没有让海东来揭开头上布料。

  他的针法,就这么隔着布料,运用到位。

  十几根长长短短的银针,竖在海东来头上。

  针尾都在轻微晃动着,时而似乎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意。

  那是海东来体内,兵魂之力的光泽。

  兵魂这种东西,别管它们表现出来的能力是风是火还是冰。

  它们的本质都是属阴的。

  而且它们实际上就是兵主的心意特征,混合了灵界的气机,与兵主的身心契合度极高。

  正常阴魂入体,给人带来的既有刺激增幅,也有很大负担,而兵魂对兵主造成的负担是很小的。

  任凭兵魂在体内溶解,效力分散,可能还有逸出,对兵主的好处不明显。

  但是,若把兵魂搬运到那些炎症最重的地方,楚天舒再对准兵魂所在处下针。

  引导兵魂阴灵之质,先把几处最严重的炎症遏制住。

  至少就把海东来从随时可能暴毙的危险线上,抢救了回来。

  别的,大可以之后再养再治。

  “行,头先护住了。”

  楚天舒额头有些细汗,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隔一会儿,再把心肺治一治。”

  海东来道:“假使要为我的兵魂留一线生机,会明显拖慢治伤的效果吗?”

  “不会。”

  楚天舒喝掉了自己那盏茶,说道,“就算把你的兵魂全用完,你半年内,也不太能进行激烈的战斗。”

  “与其如此,不如留着一点兵魂,稍后转移到新的兵器上。”

  成瞎子坐在旁边,听楚天舒嗓音仍然干燥,把身边没动过的茶水推过去。

  楚天舒接过来,也一饮而尽。

  海东来闭眼,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脸上流露出几分未加掩饰的惊喜。

  “阁下的医术,居然对我的伤势如此有效。”

  海东来摸出一把金叶子,压在桌上,“这点酬金,远远未足。”

  “倘若阁下想要金银财货,我想请郑大人先垫付,如果有别的要求,我也必尽力答谢。”

  海东来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

  “我这个人,原本最有价值的是杀人的能力,现在伤势在身,这个价值大打折扣……”

  楚天舒扭头看他,竖起一根手指。

  “海大人,我重复一遍,你半年内不能剧烈战斗,不然可能还没打完你就死了,那我白治了!”

  海东来笑道:“我对自己的性命,还是很珍惜的。”

  “想我费尽心思,拼搏出这样的名声权位,就是为了享受,只要多活一天,就多享受一日名望权势。”

  他悠然道,“要是死了,这些东西就没有价值了。”

  楚天舒正端着管家送来的新一杯茶,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

  “确实,死人连想喝杯水都办不到了。”

  楚天舒问道,“所以,你一直红伞红衣,就是为了方便扬名吗?”

  海东来缓声道:“不错,我以长安武人魁首之身加入内卫,也有这种考量。”

  “若是入了军中,终究是循规蹈矩,而且上下交情繁琐,自己的功劳都未必能落到自己身上,我倒是不介意多杀几个抢功的,但终究麻烦。”

  成瞎子原本端了新茶,听到这话,手顿在半空。

  “成校尉是想到自己了吗?”

  海东来忽然说道,“当年以魏博节度使为首的几人叛乱。”

  “你们那一营守城,力阻叛军南下,我正在附近寻机刺杀叛军将领,暗中见过你们。”

  “听风刀,楼兰斩,不错,我以为会在功劳簿上看见你的名字,后来却得知,你们那一营死伤殆尽。”

  “关于你的下落,军情上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倒是当时领兵驰援的兵部侍郎之子,得了大功。”

  咔!

  成瞎子的茶杯裂出一道缝隙,热水流过指节。

  “他们抢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成瞎子掀开眼皮,白色的眼珠,透出化不开的寒郁。

  “死人的功绩名声都要被他们顶替,这还是大唐吗,这就是我大唐的将领吗?!”

  海东来道:“卢家不肯遵循两税法,暗中结党营私,被我顺便查到当年的事,父子两个的脑袋都是我麾下内卫所斩。”

  “你如果加入内卫,那你早就可以报仇了,还可以替更多像你们这样的兵士,一洗不平之处。”

  成瞎子怔然片刻。

  当年那件事后,正逢他卧床月余,眼疾恶化,心灰意冷,当了一个边境的捉刀人。

  他以为自己也看透世情,学会明哲保身,后来却还是管了宇文家的恶少。

  更没想到,原来身居高位,惯会在世情里翻波弄浪的旧仇人,也已经死了。

  “呵!”

  成瞎子莫名一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热血的也会死,冷血的也会死,原来血冷血热没关系。”

  “哈哈,死得好。”

  他像是对海东来话语中透露的招揽之意,一无所觉,也不搭话,猛然站起身来。

  “楚兄弟,你若要帮忙,随时知会一声。”

  “现在我只想去看看,文静今天又弄了什么新花样。”

  楚天舒一笑:“去吧。”

  海东来微叹:“看来他虽然义气犹在,却没有了雄心壮志。”

  楚天舒饮茶润口,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雄心壮志的。”

  郑回之前怕打扰治疗,没有开口。

  现在看,海东来至少在说话上没什么大碍了。

  他就不禁问道:“海大人原本到南诏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海东来神色一肃:“为了内卫。”

  “南诏,本是内卫尤为关切的地方,设在这里的隐秘驿站,鸽房,不在少数。”

  “十年前,南诏归降之后,这方面才稍有松弛,最近朝廷要对吐蕃用兵,南诏态度很紧要。”

  “我重查南诏,却发现,南诏内卫减损不少。”

  “特别是在王城内外这片地界上,一个内卫都没有了。”

  郑回吃了一惊:“全部丧生?”

  “不。”

  海东来道,“如果南诏境内死了那么多内卫,那我不会到现在才发觉异样。”

  “很多内卫,并不是死了,而是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被调到别处,调到边境,甚至调回川蜀。”

  “这些调令,部分是左司处理的,也有右司处理的,处理者有的已经丧命,有的已经下狱。”

  “还有的虽然健在,但我问起他们当初为何下达这种调令,他们的说辞也合理,是按照当时的情形,做出的正常判断。”

  郑回听出关键:“是大唐朝廷中,有很了解内卫的人,与南诏中人勾结,潜移默化,稀释了内卫在南诏的分布?”

  淮西节度使,不可能对内卫有这样的影响力。

  海东来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朝中有个大内奸啊。”

  郑回惊心道:“既然是如此险恶的人物,那他在南诏留下的痕迹,必定绝难被找出来了。”

  “海大人为什么不留在朝中查探?”

  海东来平和道:“朝中复杂,查起来麻烦,朝廷用兵之期将近,容不得那样拖延。”

  楚天舒笑道:“那人针对的内卫,是在南诏,说明南诏是他布局的重点。”

  “就算不知道朝中那人是谁,不知道他有什么后手,只要赶到南诏,看看近期有什么大事。”

  “直接把对大唐不利的出头鸟干掉,这些阴谋者布置的罗网,就会直接被撕破。”

  海东来目光一抬,眼中已经露出一种笑意。

  “阁下真是个知音人!”

  海东来神色转为冷暗,“但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遇见吐蕃大祭师,和足足三十多名拱卫王室的大僧。”

  郑回叹道:“大唐朝廷里的人,淮西节度使的人,吐蕃的人。”

  “我们南诏,竟然有人勾结了这么多势力。”

  “仇视唐人的谣言,恐怕也是他们这些计划的一部分。”

  楚天舒听到此处,面上现出一种幽幽之色,似乎有大半边脸都藏进了阴影里面。

  总是有这样的人,全无心肝,一个一个,把大众性命当做随手落下的一个棋子。

  段忠野心勃勃,淮西形同叛乱,吐蕃征战已久,那也还罢了。

  大唐朝廷里,却也有位高权重的人这么搞,全不把唐人当人。

  虽然明知是历朝历代皆有的事,还是会觉得恶心。

  “只杀一个南诏当地的出头鸟怎么够?”

  楚天舒仰头一口,把茶叶也全喝进嘴里,嚼着叶梗,说道,“给他们一个机会,全蹦出来,然后全杀了。”

  郑回面露难色:“听起来,跟海大人原先的打算差不多,但我们现在的实力不够吧?”

  “未必不够。”

  楚天舒反驳一声,随即笑道,“而且,海大人之前的打算,是等对面冒头之后,当场冲上去强杀吧。”

  “且不说这样以寡敌众,能不能成,纵然成功了,战斗太短暂,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对方的盟友们听闻、紧张、然后跳出来呀。”

  海东来饶有兴致:“你要怎么做?”

  楚天舒道:“先杀一个小的,给他们一点刺激,再制造一个于公也不能拒绝的情况,引起天下瞩目,又给出足够的时间……”

  郑回着重在听后半段,具体要怎么做。

  而海东来,尚未听他后面的讲解,就已说道:“你第一句便杀气横溢,想杀那个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看你也是个爽利的,怎么还等到今天,找诸多理由?”

  楚天舒坦然承认。

  “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拿弩指着我的头,确实早就想杀他了。”

  “不过天地间千沟万壑,即使自在如风,初时胡乱一吹,也容易碰壁。”

  “找准关窍,才能在几度曲折间,不减反增,蓄起一种无坚不摧的大势。”

  楚天舒目光明锐,咽下嘴里的茶叶,满口都是清香带杀的气息。

  “我不是在等,我是一直在前进,看似步步悠闲,却也步步没停啊。”

  到如今,风中已有金气铮然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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