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紫禁城。

  廷议大殿,气氛凝重如水银。

  诸公轻手轻脚,不敢作声,生怕惹恼一脸暴怒的圣上。

  中枢连下三道令牌,北凉毫无反应。

  北凉总督张玄基被软禁了!

  一封封圣旨石沉大海,兵符还在贾环手上!

  “悖逆无耻,遗臭万年!”

  景德帝几夜未眠,神色憔悴,双目几欲迸射火光,他指着内阁辅臣们破口大骂:

  “这场战役,尔等难辞其咎,尤其是你严缇,鼠目寸光的东西!”

  “朕听信尔等谗言,让他这么一个祸国奸佞督管北凉!”

  严阁老惶恐不安,死死低着头。

  其余阁老表情僵硬,不敢驳斥,也哑口无言。

  他们心里何尝不憋屈愤懑?

  举荐贾环的初心是什么?

  凭借其在边军之中的威望,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协力坚守疆土。

  何错之有?

  万万想不到,放着高阁泥塑不做,他要亲自下场折腾!

  不通兵事让天下耻笑,自掘坟墓连败三场。

  都到了这一步,非但不悔改,反而愈加疯狂!

  软禁总督,独揽大权!

  朝廷的圣旨金牌都传不到边疆关隘!

  国之大事,他就要胡作非为,不顾苍生黎庶的安危!

  “陛下。”严阁老颤颤巍巍出列,肃声道:

  “贾环自知一切尽毁,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诸公相继颔首。

  无数弹劾奏疏上呈中枢传遍京畿重地,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恶名已经盖棺定论,最重要的是,欺世盗名蒙蔽苍生的举动经由江指挥使曝光天下。

  事态到了这般田地,以贾环张狂强势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拿下兵符。

  景德帝愤怒之余忧心忡忡,急声道:

  “催促大同宣府两镇总兵,先行率领四万骑兵赶赴凉州,日夜兼程,不得停歇!”

  “控制局面,强行拘捕贾环!”

  “昭告北凉边卒,滔天罪行系于此獠一人,将士们务必奋勇杀敌!”

  司礼监掌印领命而去。

  骤然。

  内侍低声说道:

  ”陛下,兵部左侍郎韦元素请求觐见。”

  “宣!”

  俄顷,韦元素疾步入殿。

  其脸庞紧绷,目光极度怪异。

  诸公很少看到这样的眼神——

  惶惑、震惊,讥笑……

  就算是画道大家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景德帝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韦元素递上急报,颤声道:

  “北凉总兵戚善果言辞凿凿,北凉旷世大捷!”

  “贾环率军屠戮七万余蛮夷,驱逐北莽,饮马瀚海,边疆安定!”

  “详细战报会由司礼监监军穆公公上呈御览!”

  霎时殿内静如墓窖,空气凝结。

  衮衮诸公目光震骇,下意识双手拢袖,竭力遏制内心情绪,可苍老的脸庞笼罩着沉沉阴霾。

  景德帝攥住帛书,力道之大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这位九五至尊愤怒到失态,一把甩掉帛书,勃然大怒道:

  “戚善果,你也从獠欺君?戚家世代从军,你岂敢厚颜无耻写出这一封战报?!”

  金碧辉煌的大殿不见半点喜悦气氛,压抑感越来越强烈。

  衮衮诸公面面相觑,眼底尽是惊慌之色。

  一向稳重的戚善果都被贾环拉拢,竟然编造天方夜谭的战报,试图哄骗中枢。

  难怪北凉总督惨遭软禁。

  而戚善果安然无恙。

  戚善果跟贾环狼狈为奸,那北凉局势彻底崩溃!

  屠戮七万余蛮夷,你戚善果手持狼毫笔的时候,不觉得愧对江山社稷,无颜再见天下苍生么?

  九边重镇二十多万大军还没抵达凉州!

  连挂帅的兵部尚书都还在陕西!

  北凉边卒连续坚守八天,勉力支撑摇摇欲坠!

  而兵事残废用愚蠢透顶的举动,连败三场损失惨重,边境士气跌至深渊,甚至都有小规模哗变。

  那社稷之耻拼命捂住盖子,四天之后突然上呈急报,说他们诛杀了七万多蛮夷铁骑?

  说与五岁稚童听,他都会觉得荒谬可笑!

  景德帝呼吸粗重,咆哮道:

  “请东宫那位过来!”

  廷殿死寂无声,人人面带怒意。

  一刻钟后,太上皇踏入大殿。

  他接过帛书,威严浑浊的双眸闪烁着荒诞的冷笑,接着便是怒火汹涌,雷霆震喝道:

  “联合起来欺骗中枢!”

  他是戎马一生的帝王,他曾经也饮马瀚海,屠戮五万精锐铁骑,但虽在深宫,却对北凉局势了如指掌。

  主将愚蠢无能,士气崩溃,援军还未抵达!

  而蛮夷战意磅礴,越战越勇,连续三场胜仗缴获了战利品,扫荡了各座关隘的拒马阵。

  差距悬殊,只能拼尽全部意志死死坚守,绝无大胜的可能,那颠覆了自古以来的战争常识。

  倘若是战敌七千,他都笃定是虚报。

  战敌七万?

  戚善果明知荒谬可笑,却还要公然挑衅社稷,其心可诛!

  景德帝脸色冰冷,嘶声道:

  “父皇,朕是想问你他们有何目的?”

  太上皇蓦然沉默。

  叛国?

  叛国的话直接投降北莽,不可能多此一举!

  弃守?

  弃守的话已经逃亡了,何必写一封战报挑衅愚弄大乾苍生?

  他扫视着内阁诸公。

  重臣们相继摇头。

  纵使是他们,无论怎么揣测,都想不出贾环和戚善果的真实目的。

  景德帝气急败坏,直视着太上皇痛斥道:

  “父皇倒是青睐这位社稷之耻,不惜屈尊降临荣国府,以昭告整座天下,他是你看中恩恤的社稷忠臣,这就是父皇的眼光?”

  太上皇愤而离去,他再强势也无力反骂。

  这几天,朝野背地里说老帝王有眼无珠,还亲自上荣国府,一个戎马一生的帝王看中了一个窝囊残废的主将,何其讽刺何其羞愧?

  而这位窝囊愚蠢的主将已经丧失理智,行事愈加疯癫,一步步将北凉疆土推入万丈深渊!

  “朕该怎么做?”景德帝眼角隐隐凸起,直视着内阁首辅。

  杨首辅平复心绪,低声道:

  “让其家眷去信安抚贾环,恳求他不要胡作非为,尽快南下京师,不要让北方百姓日夜悲泣!”

  诸公齐声附和。

  以贾环之罪恶,耗长江黄河之水都洗不清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愚蠢无能葬送战事,怎么惩处都不为过,天下也不会有异议。

  但是!

  眼下绝对不能动贾家,更不可能贾环亲眷!!

  这是自古以来的常识,一封降罪旨意降临贾家,那贾环肯定叛了!

  其余人兴许会顾忌会恐惧,但贾环绝对会义无反顾地背叛大乾,届时北凉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不能动贾家。

  朝廷要安抚,看贾环反应再做应对。

  景德帝注视着内阁首辅,沉声问:

  “那封痛斥奸佞不孝的奏疏,署名者是谁来着?”

  杨首辅回忆片刻,听过御史提及,回禀道:

  “宁国府贾珍,他是贾家族长,一人代表贾家署名。”

  “另外荣国府贾……应该是叫贾宝玉,陪同上衙。”

  景德帝大声催促:

  “让他们火速觐见!”

  ……

  一个时辰后。

  贾珍贾宝玉走在皇城御道。

  两人惴惴不安,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一个个权势步伐急促,一个个高官脸色阴沉,数位蟒袍太监冷冷注视着他们。

  “大祸临头了……”贾宝玉喉间发紧,大脸盘苍白如纸,颤着手扶正紫金冠。

  大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被引入御书房。

  窥视龙颜,威严尊贵,神圣至高!

  两人扑通跪地,大气不敢喘。

  景德帝压抑怒火,尽量心平气和:

  “起身!”

  两人战战兢兢,嗓音沙哑颤抖:

  “叩谢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德帝俯视二人,沉声道:

  “贾环无能无耻,是其一人所为,不会牵连两门国公府,也不会连累女眷。”

  贾宝玉如逢大赦,内心狂喜。

  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岂会反悔?

  贾珍同样喜不自禁,赶紧叩拜谢恩。

  景德帝看了贴身太监一眼。

  太监递上一张宣纸,上面一行行楷字。

  景德帝肃声道:

  “尔等背诵宣纸内容,竭力劝说贾环亲眷。”

  “让她们去信,催促贾环立刻归京,停止一切忤逆之举。”

  停顿许久,景德帝掷地有声道:

  “君王一言九鼎,朕跟贾家保证,战败之罪不会牵连家族!”

  贾宝玉如闻天籁,亢奋至极道:

  “草民贾宝玉一定不会辜负圣上的期盼!”

  景德帝审视他片刻,颔首道:

  “可造之材,朕会予以重用,暂且退下!”

  轰!

  贾宝玉浑身颤抖,近乎要喜极而泣。

  予以重用!

  他终于不需要继续蛰伏了,他能一鸣惊人!

  两人谢恩告退,景德帝面色森然,一掌拍在御案。

  只要贾环走出北凉,帝王不需要说话,天下人都会把贾家撕碎。

  从头到尾都在侮辱整座天下的心智,世上岂有如此无能无耻之獠!

  愚蠢出击,屡败屡战,败完北凉士气开始酝酿阴谋,全然不在乎疆土安危,这样的臣子放在煌煌青史都是排得上座位的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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