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在络绎不绝的打铁声中,火光逐渐暗淡。

  到了饭点,大家就慢慢停手,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舀一勺清水洗洗手。

  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阮师傅的铁匠铺倒是包吃,不过因为人多,大家也不挤到一起。

  屋内有一个饭桌,不大,正对着坐着两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阮邛和阮秀父女俩。

  阮秀夹了块红烧肉,见自己爹看了过来,她连忙将其塞到嘴里,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入口,软绵与紧致的口感随着味蕾涌上心头,让阮秀的眉眼忍不住闭起,露出笑容。

  等她品尝完,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这时,她发现有一双眼睛正在对面盯着自己。

  阮秀腮帮子鼓鼓,眼神有些躲闪,很显然,这不是她吃的第一块了。

  而是五六七八块……

  免得自己爹说些什么,她赶紧问了个问题,也算是引走对方的注意力。

  “爹,你不是都收刘羡阳当徒弟了吗,怎么还让他去风雷园?”

  当然,她也有些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此举算是一举两得了。

  阮秀盯着自己的女儿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说道:

  “那小子性格太跳,不吃些亏很难成长,在我这里他是吃不到什么亏了。”

  “去摇摇欲坠的风雷园更合适。”

  肌肉线条分明的糙汉子说完,便低头吃饭。

  也不去说自己女儿什么了。

  他这副模样,可能不怎么讨年轻姑娘的喜,但小镇里那些三四十独守空房的少妇们,却眼馋得很。

  毕竟阮邱无论上看下看,都很有力气。

  关于刘羡阳的离开,一方面是他想历练对方,另一方面也是对方的选择。

  当阮邛告诉对方,自己会在小镇待很长一段时间后,对方就有了离开的心思。

  那小子,一直想要去看看外边的天地。

  一直想着,离开这小镇。

  不过,刘羡阳的离开也是暂时的,他算是将刘羡阳租借给了风雷园二十年。

  二十年后,刘羡阳会回来。

  至于风雷园的需求,也已经谈好。

  “风雷园快不行了?”阮秀有些诧异。

  先前还听说,那风雷园有个叫李抟景的剑修,一个人便压过了整座正阳山。

  怎么在自己爹口中,就摇摇欲坠了?

  阮邛嗯了一声,却没有解释更多内幕。

  兵家,看上去一个个都是莽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要纵横沙场,能走到高位的,怎么可能没有脑子?

  古往今来,心思“脏”,计谋“深”的兵家先贤更是数不胜数。

  在情报的收集和汇总方面,兵家修士其实很厉害。

  毕竟沙场除了冲锋陷阵,也需要打信息战。

  李抟景多半是迈不出那一步了。

  而像风雷园这种一个人支持起来的势力,也会因为这个人的变化而变化

  “这样啊……”阮秀随口回了一句,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她顺势又从菜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秀秀你……”

  “爹,苏晨那把飞剑很特别,不会引起谁的觊觎吧?”

  原来还打算说什么的阮邛收住了话头。

  好家伙,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敢情前面都是铺垫?

  “哼,谁知道呢?”

  阮邛没好气地说道。

  有这闲工夫关心别人,怎么没工夫关心你爹呀?

  害!

  阮邛吞咽着今天的饭菜,感觉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阮秀眨了眨眼睛,问道:“爹,你是此方天地的下一任圣人,万一有什么人不讲规矩,你得出手吧?”

  阮邛闻言呵呵两声。

  你这点小心思爹还不清楚?

  无非就是想着万一有些想强取豪夺的剑修来了,让爹帮那小子拦一拦?

  不是,这才见几次面啊?

  以后还得了?

  “我现在还没上任,小镇的事情不归我管。”阮邛开口。

  他不打算管这些事情。

  毕竟自己和对方没有什么交集。

  而且……不是有白帝城吗?

  我凑什么热闹?

  那些人要是想和白帝城掰扯掰扯,那就去呗!

  反正天下大多数人都小觑郑居中,但好巧不巧,自己不在其中。

  “好吧!”阮秀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把饭碗放在桌上,嘟着嘴,一副不打算继续吃饭的样子。

  阮邛见到自己闺女这副模样,瞬间心软,他赶紧补充道:

  “有齐先生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阮秀欲言又止。

  齐先生终究是外人,我肯定还是更加相信爹你啊!

  阮邛并没有领会其中意思。

  他不傻,但无论是他这样的兵家圣人还是谁,哪怕是兵家初祖,可能都没有办法弄清楚自己女儿在想什么。

  父母与子女之间很容易拧巴,有些想说的话总是憋着心里,说不出口。

  所以那些不拧巴的父母子女关系,就越发难得可贵。

  阮邛吃着饭,心里在想着另一件事。

  苏晨那把本命飞剑确实厉害,在对方诞生之初,他其实也有些心动。

  但那念头还是给他压下去了。

  且不说动手抢能不能真的抢到手。

  自己好歹也修炼那么些岁月了,去抢一位少年的宝贝算什么事情?

  再说了。

  自己总得给自己的女儿树立一个榜样。

  无论阮秀未来成就高与不高,他只期望,自己的女儿,依旧善良。

  ……

  泥瓶巷。

  本就稀少的几户人家如今也都已经人去楼空。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跟随着大骊藩王宋长境离开了小镇。

  陈平安不想辜负刘羡阳的好意,带着忐忑的心跟着陈对离开。

  在离开小镇前,陈平安和顾璨还有苏晨道别,相约以后再见。

  小鼻涕虫涕泗横流,止不住泪水。

  最终,陈平安去了趟自己父母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顾璨成为了小镇里为数不多天资不错,却没被人带走的人。

  这对他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但命运流转不定,未来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在陈平安和陈对即将离开小镇之际,有一位中年儒士出现在了他们视野。

  “齐先生!”陈平安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在看到对方后缓解。

  “……齐先生。”陈对神色复杂,在犹豫一下之后,还是鞠身行礼。

  对方那条文脉,与自己这一条文脉,并不对付。

  甚至有不少人都觉得,这位的先生,是刻意为之,故意与他们这一脉的老祖作对。

  儒士露出和煦的笑容,朝陈平安和陈对轻轻点头,让人如沐春风,他看向陈对,问道:“你先祖可还好?”

  陈对心头一震,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不过看着对方的笑容,她也没有太过惊慌,如实回答道:“先祖很好。”

  齐静春轻轻颔首,道:“肩挑日月其实并不轻松,往后你回去了,可以多找他聊聊天。”

  我哪有那么多见先祖的机会啊。

  陈对心中感慨。

  但还是低头行礼,说自己会试试的。

  儒士看向陈平安,笑着问道:“陈平安,我们去走走?”

  陈平安抬起脚,下意识想要同意跟过去,但很快他又想起了什么,收回脚,抬手挠了挠头,看向了陈对。

  他并不是怕对方,只是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和对方一起走,就应该听听对方的想法。

  陈对神色微动,道:“随你。”

  陈平安松了口气,学着记忆里看到的方式,向对方抱拳致意,接着转身和齐静春离开。

  约莫一炷香时间之后,陈平安返回。

  陈对隐约感觉少年哪里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上来。

  ……

  等到苏晨回了家,看见家里少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知道,宁姑娘走了。

  一股苦涩的情绪涌上心头,苏晨知道宁姚总归是要离开的。

  但还是感到有些不舍。

  对方不告而别,或许是不想经历分别的伤感,又或许是根本没想那么多。

  “都走了。”

  苏晨忍不住感慨一声,他走在门槛上,前方也没有人流,整条老旧的街道格外冷清。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孤独一人来到这个世界,现在的感受,与那时候无异。

  一个人来,最终,也还是一个人吗?

  “这么伤感做什么?”

  苏晨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露出笑容。

  大家的陆续离开,难免会影响到自己。

  但自己要明白,有人来,有人走,一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自己应该看淡离别,用更好的状态去迎接重逢!

  苏晨站起身,回了院子,院里水缸之中,有一条金色鲤鱼不知疲倦地游着,很有活力。

  苏晨见状一笑,道:“忘了,还有你。”

  被苏晨取名为泡泡的金色鲤鱼停了下来,对着苏晨吐泡泡。

  阳光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苏晨抬起头,今天的小镇,风和日丽。

  ……

  剑气长城。

  有人点评:“他的心性有些拧巴,天资极佳,心境却不够格。”

  “未来只怕很难到更高的境界了。”

  另外几位剑仙或多或少都赞同此事。

  只有站在最前方的老人陈清都并未开口。

  众剑仙相视一眼,认为老大剑仙也是他们这么想的。

  所以才保持沉默。

  ……

  儒生送别陈平安之后,去小镇的酒楼喝了杯酒。

  掌柜的热情招待,毕竟对于他来说,儒生真的算是“稀客”。

  而且学塾先生这个职业,大多数人都是会给面子,带着敬意的。

  喝酒时,儒士遥望着玉兰巷的方向。

  他没有去见苏晨,因为不想坚定对方的选择。

  自己少露面,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喝完酒,儒士将酒杯轻轻放下,当杯底接触到桌面的那一瞬间,天色突然黯淡!

  小镇百姓只当是有浓密乌云遮蔽了太阳,并未太过在意。

  苏晨却猛然站起身来!

  这样的天色绝对不对劲……

  是齐先生要对抗小镇三千年积累的天道反扑了!

  ……

  “齐静春!你放肆!”

  “念你有恻隐之心,现在停手!随我去往佛国!”

  “与这书呆子废话作甚?!”

  ……

  骊珠洞天外,有一道巍峨法相顶天立地,他将濒临破碎的骊珠托在手心。

  天幕,几道模糊身影向下俯视,有人冷漠,有人犹豫,有人冷笑。

  他们的法相遮天蔽日,让那些刚刚离开小镇没多久的外乡人心神震荡。

  这些人,到底是哪方存在?

  什么修为?

  仅仅是隔空传来的压迫感,就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原本在小镇之中,自以为能够横行霸道的大骊藩王宋长境和头发霜白的正阳山老猿此刻脸上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原来……天有这么高?

  读书人也能这么强?

  ……

  惶恐随着黑暗的持续不散,在小镇百姓心中滋生,蔓延。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以后还能见到阳光吗?

  这样下去,会不会出大事?

  不安的情绪弥漫,百姓们不再像刚开始那般不以为然,都很怕出什么大事。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那些大户接连搬走!肯定有什么原因!”

  “这群该死的!有坏事要发生,也不知道告诉我们一声!”

  “都是群黑心种!”

  ……

  不少百姓忍不住宣泄心中不满。

  这些还算是骂得轻的,有些骂得重的,把对方祖上十八代,挨个骂了,甚至开始诅咒那些人以后生不了孩子,就算生了,也如何如何。

  小镇里,情绪还算稳定的人很少,苏晨是其中之一。

  他感受到自己体内飞剑在快速壮大。

  这把剑很奇特。

  他能够吸收周围邪念,并且随着成长,吸收范围越来越广。

  前些日子,符南华、蔡金简、刘志茂、老猿等等在他周身诞生的邪念都曾被它吸收。

  特别是最开始符南华心底爆发杀意的那一次。

  它将其吸收了,所以才会有反应,刺痛苏晨。

  后来随着适应,再加上有着陆沉的帮忙,有些事情便不再想先前那样。

  它吸收着邪念,却能让人进入“无邪”的心境。

  这真的是一条通天大道。

  天下邪念何其之多?

  人人都有邪念。

  自己拥有这把本命飞剑,将会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

  这是他能够预想到的。

  这也是像齐静春这样的高人能推演到的。

  只要没有任何意外,未来的浩然天下,一定会出现一位极其年轻的十四境修士。

  并且,他或许真能打造一个“世外桃源”,在他的剑道范围笼罩之下,人与人之间和平友善,不会勾心斗角,不会相互惨害。

  和谐共处。

  所以,后来杨老头询问他,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己说要再想想。

  因为他真的不确定,未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失去了这把剑,自己未来或许会泯为众人,再也没有走到那样的高处的机会。

  天光暗淡。

  苏晨眼中却是一片光明。

  他能够看到有人承受着各教高手的攻击,不知几万丈的法相寸寸崩裂。

  他以一己之力,挑住了小镇三千年来积累的天道反扑!

  这位儒士在死前放声大笑,“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

  “我亦……快哉!”

  轰!

  儒士的法相轰然破碎。

  小镇恢复天光,春风和煦。

  人们只当是一场稀奇古怪的天时,并不如何在意。

  他们不知道齐静春做了什么,所以他们不在意。

  但是……

  苏晨知道。

  他清楚地知道,那位名为齐静春的中年儒士做了什么!

  别人可以不在意!

  但是他,没办法不在意!

  波光粼粼的鱼缸前,少年低着头,低声喃喃。

  “我不应该这么做的……”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应该太在意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不应该放弃自身的利益,不应该耽误自己的未来。

  自己有很多现实的理由,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自己有很多合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要自毁前程!

  自己也有很多安慰自己的理由,来告诉自己不需要如此!

  可是……

  自己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咻!

  一念至此,一把白色飞剑,从少年体内飞出,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细节。

  它化为一道流光,飞上高空,眨眼便消失在了天际。

  天底下没什么宝物能挽救一位魂飞魄散的十四境大修士。

  但那是从前的事情。

  苏晨给自己的本命飞剑取了个名,叫“无邪”。

  它是此方天地,最新诞生的至宝。

  无邪飞出骊珠洞天,剑身快速消融,铺开成一道纯白光幕,将即将消散的儒生魂魄重新聚拢。

  有人出手阻止,却无法击穿光幕。

  “咦?”

  那人发出轻咦,百思不得其解。

  无邪开辟一片净土,隔绝一切有“邪”之物。

  儒生甘愿赴死那一刻,心境澄澈无邪。

  所以,这片飞剑“无邪”打造出来的净土,就是齐静春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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