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荒庙四壁漏风,佛像的金身早已剥落殆尽,只余下泥胎悲悯地垂着眼。

  柳如烟就坐在这尊泥像之下,身前的篝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她阖着双眼,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气息悠长而平稳。

  这里足够安静,足以让她沉入“无相冥”的深境。

  五感被刻意地、一层层地剥离开。

  火焰的噼啪声、夜风的呜咽声、远处虫豸的低鸣声,都渐渐远去,化作一片混沌的背景。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纯粹气息构成的世界。

  山川的吐纳,草木的呼吸,活物的生机与死物的沉寂,在她识海中交织成一幅无形无色的流动图景。

  每一个村落,每一个集镇,都像是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光晕,光晕的颤动便是其中人心的悲欢。

  往常,总有些地方会传来断续的、压抑的歌声,那是人们在梦中、在酒后、在无人角落里无法抑制的灵魂哼唱,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执着。

  但今夜,当她的感知掠过南方数个区域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

  识海的图景中,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裂隙般的空白。

  那不是死寂,死寂尚有衰败的气息。

  这片空白是一种彻底的真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中抽走了。

  本该有梦中哼唱,本该有压抑情绪波动的地方,此刻却光滑如镜,平整得令人心悸。

  她猛然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她从行囊中取出一卷陈旧的羊皮地图,在火光前摊开。

  地图上早已用朱砂标记了数十个红点,那是她先前感知到的情绪冷流汇集之地。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七处新发现的、气息真空的分支点在图上一一圈出,然后将那些死寂的村落作为连接的“眼”,用炭笔将它们串联起来。

  线条交错,一个诡异而古老的符印形状赫然出现在地图上,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那片土地的咽喉。

  “他们在用沉默画牢笼。”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

  这已不是简单的禁令,而是一种有预谋、有组织的规训,要从根源上抹去那首歌的存在。

  她站起身,走到庙外的溪流边。

  她从袖中取出一盏用素纸糊成的小巧河灯,点燃了里面的细烛。

  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清冷的脸庞。

  她没有许愿,只是将这盏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打了个旋,顺着水流,坚定地向着下游的北方飘去。

  灯里藏着一张小小的油纸条。那将是投向这潭死水的第一颗石子。

  楚瑶是在浣洗衣物时发现那盏河灯的。

  它被岸边的芦苇荡挂住,烛火早已熄灭,但纸身却还完好。

  她好奇地捞起,解开系着的细绳,展开了那张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墨字,笔迹清隽有力:南村无歌。

  她的心猛地一沉。

  楚瑶不是修行者,但她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和抗争方式。

  她立刻将洗好的衣物丢进盆里,匆匆赶回镇上。

  她没有去人声鼎沸的茶馆,而是钻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一面布满了各色纸条的“盲传阁”墙壁,这是镇上的人们交换隐秘信息的地方。

  她没有直接张贴“南村无歌”的警告,那太扎眼,容易被撕掉。

  她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以不同的字迹,写下了数十张新纸条,一张张贴在墙壁最不起眼的地方。

  “听说最南边的村子,小孩子都忘了怎么唱歌了?”

  “是不是有人给了又甜又软的糖糕,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我记得我小时候,妈妈常常唱着那首歌哄我睡觉。后来,她唱着唱着,自己就哭了。”

  这些看似闲谈家常的追问,像带着钩子的种子,精准地抛入了每个看到它的人心里。

  它们不控诉,不呐喊,只是唤醒沉睡的记忆和被压抑的疑惑。

  效果立竿见影。

  不过半日,墙上就多了许多自发的回应。

  “我昨晚梦见一个漆黑的屋子,里面有很多人,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我爹说,那首歌会招来灾祸。可我怎么觉得,不唱歌的日子,天更黑了。”

  “我们……还能唱吗?”

  一张张纸条,汇聚成一股汹涌的疑虑之潮。

  规训者试图用高压和恐惧建立的心理壁垒,就在这些窃窃私语中,被悄无声息地瓦解了节奏。

  消息以比商旅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当张阿妹得知北边与她相邻的三个村子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灯火,也没有任何歌声传出时,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所在的村子虽然偏僻,但恐惧的阴影同样在蔓延。

  夜里,她召集了全村信得过的人,聚在村外的田埂上。

  没有火把,只有天上的月光。

  “我们不能出声,”她对众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们不能忘了那支曲子。”

  她提议举办一场“静唱夜”。

  全村熄灯,所有人闭上嘴,用手指,轻轻敲击随身带来的陶碗。

  起初,田埂上响起的敲击声是杂乱的,稀稀拉拉,不成章法。

  人们太久没有触碰这个旋律,显得生疏而胆怯。

  张阿妹没有催促,她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用指节敲着碗沿,打出那首歌最开始的节奏。

  一个老人跟上了她,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然后是更多的村民。

  渐渐地,上百只陶碗的敲击声汇成了一股洪流。

  那声音低沉、质朴,带着泥土的气息,却又无比坚定。

  它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没有歌词,却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他们不是在唱歌,他们是在用节奏确认彼此的存在,是在用心跳声告诉对方:我们还在这里,我们没有忘记。

  张阿妹让人用锋利的石片,将这段完整的节奏刻在了一片宽大的竹简上。

  第二天,她将竹简交给了一位即将前往邻境的商旅,请他务必将这份“无声的歌”带给那里的朋友。

  半个月后,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传了回来:某个长久沉寂的村落,孩子们在深夜里突然不约而同地用手拍打起窗棂,节奏整齐划一。

  家中的大人们被惊醒,先是惶恐,继而相拥而泣。

  在千里之外的山林中,陈十一正围着一堆篝火,与几位须发花白的老巡夜人和几个目光锐利的年轻猎户夜谈。

  他是这片广袤山区的巡路人首领,德高望重。

  他没有提过去的功绩,也没有说未来的计划,只是往火里添了一根枯柴,缓缓问道:“你们巡夜,最怕遇上哪种夜?”

  一个老巡夜人说:“怕暴雪封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个年轻猎户说:“怕遇上饿疯了的豺狼群,不死也得脱层皮。”

  沉默许久,一个一直安静坐着的少女猎户抬起头,轻声说:“我怕的夜,是明明听见远处有呼救声,却看不见一盏灯亮起,没有人愿意多走一步去看看。”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才是最深沉的恐惧——人心的冷漠与隔绝。

  陈十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说得好。那我们今天就定个新约。”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从今往后,我们巡路人,凡在夜里见到有孤灯未熄的人家,必须绕行三里,仔细探看周围有无异常;凡是路过本该喧闹却异常寂静的村庄,必须在下风口传一声三长两短的哨响,作为问询。”

  “若有回应,便知安好。若无回应,”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那便是我们该拔刀的时候。”

  “好!”众人热血上涌,纷纷伸出手掌,重重击在一起,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响声。

  以此为誓,一张以哨声和脚步为联结的千里巡路哨网,自此悄然形成。

  柳如烟再次登上了那座废弃监牢的高墙。

  风很大,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她闭上眼,催动了袖中仅剩的残余铃灰。

  这一次,她的感知不再像一张大网,去捕捉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而是化作了无数根敏锐的探针,精准地刺向那些地图上标记的“不该静的地方”。

  她专注地“聆听”着。

  突然,她的心神一震。

  在三处相隔甚远的村落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感知到了一股极其微弱但极富规律的节拍震动。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大地深处的脉搏。

  节拍不成曲调,却与她记忆中那首歌的韵律隐隐吻合。

  她立刻明白了,那是张阿妹的“静唱夜”,是那无声的歌,已经开始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回响。

  歌声,正在以非声音的方式重生。

  她缓缓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在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监听者,而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千万颗被压抑的心,正在黑暗中,尝试着以同一个频率,重新开始跳动。

  某个缠绵的雨夜,柳如烟路过一座被雨雾笼罩的小山村。

  她本欲穿村而过,却被一间茅屋窗缝里透出的微光吸引了。

  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屋内并没有言语交谈,也没有任何响动,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她走近了一些,透过湿漉漉的窗纸,看到一幅安静的画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握着身边小孙女的手,用自己的指节,在孙女小小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

  那节奏缓慢而温柔,正是那首歌最开始的几个节拍。

  柳如烟没有惊扰她们。

  她悄然后退,转身离去,将这份宁静留在了雨夜里。

  当她行至半山腰,不经意间回首望去时,却愣住了。

  她发现,亮着微光的,不止是那一户。

  顺着山势,星星点点的昏黄光晕在整个村庄的窗后次第亮起,然后又一同黯淡下去,接着再次亮起。

  它们没有约定,却默契地保持着同一个节奏,如同一颗巨大而温柔的心脏,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沉稳地跳动。

  柳如烟站在山腰,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发梢和衣衫,嘴角却终于,缓缓地,绽开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原来不是我在找他们……是他们在呼唤彼此。

  这份温暖的感觉在她心中流淌了许久,直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感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她的识海。

  那是一种尖锐而失序的震颤,充满了死寂与冰霜的气息,与山下村庄的心跳格格不入。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猛地抬头,望向遥远的北方。

  在那片层峦叠嶂的群山之后,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土地上悄然复苏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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