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打开那一本厚厚的奏折,首先就被字吸引了。

  “倒是写得一手好字,看得出来,是童子功。”皇上忍不住赞道。

  他不知道,给他写奏折用的楷书,并不是张鹤遥最擅长的。

  但是也足够让人惊艳。

  张鹤遥做事,尽善尽美。

  等皇上看到他上书的内容后,渐渐被吸引。

  数据详实,逻辑严谨,有理有据,根据现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削减人头税,每年赋税会少多少,对于当下朝廷财政,会有多少影响,都写得清清楚楚。

  甚至还包括了情景假设,比如遇到重大支出,如赈灾、用兵,可能会受到多少影响。

  然后,张鹤遥还建议皇上,如果取消人头税,那就增加其他的税。

  比如,运河钞关按《运河税课则例》征收船料税(按船只尺寸)、货税(按货物种类),现在税负水平很低,税收不多,但是商人们赚取了大量的银钱。

  尤其江南运河周边,富庶繁华,巨贾年年增加,获利太丰。

  张鹤遥认为,商贾手中太多钱,不是好事,不如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出出血,做点贡献,也让他们不要膨胀,更不要让天下重商轻农。

  按照张鹤遥的测算,如果人头税和关税此消彼长,最后的结果,国库还能有更多存银。

  “好好好。”皇上看得十分激动,“虽然朕碍于镇北王的面子,没有因为弃娘的事情发作他,但是现在看来,张鹤遥,确实是有点东西的。”

  把他放在户部,是很正确的决定。

  皇上道:“这个人,可以留给太子。不过人品方面,多少有些瑕疵……”

  皇上把这些都记下来,然后让滕文甫放进匣子里。

  匣子里,已经攒了厚厚的一摞“评论”。

  那是皇上对江山社稷的牵挂,对太子厚重的父爱。

  皇上想了想后道:“明日上朝,就讨论一下这件事。希望朕有生之年,能让弃娘,得偿所愿。”

  给穷人,再办一件好事。

  不求名垂千古,至少他问心无愧。

  他尽力了。

  提到陆弃娘,皇上又道:“滕文甫,再加一道遗旨给弃娘,等萧晏回到朝廷之后,让她也不必等,立刻就有诰命。”

  滕文甫忙跪下道:“老奴替弃娘谢主隆恩。”

  “起来吧。看起来,把你也收买了。”皇上笑道,“朕不知道萧晏日后是否也会变心,但是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希望那诰命,能给陆弃娘一些庇佑,让她这一生,衣食无忧。

  滕文甫想了想后道,“皇上,恕老奴多嘴,倘若萧晏日后真的变了心,那这诰命对陆弃娘来说,就是束缚。”

  张鹤遥变心,陆弃娘走得多潇洒,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投入新的生活。

  在对待男人变心这件事上,滕文甫不认为陆弃娘会区别对待。

  不管是谁,不要她的,她也不要,绝不死缠烂打。

  “你说得对。弃娘也骄傲着呢!”皇上笑道,“那就再加一道,让她和离自由。”

  “萧晏估计要睡不着了。”

  “那朕就不管了。”皇上笑道,“朕舍不得的太多,但是真的管不了,咳咳——”

  笑过之后,皇上揉了揉发紧的胸口,继续看奏折。

  “两浙巡抚脑子坏了吗?上个月的事情,这个月才报,朕若是只能等他消息,什么都晚了。”

  “小小南越,怎么两年能换三个皇帝,朕都快记不住名字了。”

  “山西总督,朕都说了,不用上请安折子,他一个月三本。”

  “登州指挥使只会要钱要钱,当朕是摇钱树吗?”

  皇上越看心里越堵得慌。

  每次看奏折,他都怀疑自己带着一群猪在治理国家。

  想到这群猪还没让朝廷塌了,实在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再想到自己到了地下,也得保佑这群猪,辅佐太子稳住江山,皇上心里更不得劲了。

  张鹤遥和他们比起来,是鹤立猪群。

  正好药煎好了被送进来,皇上就放下折子,把药碗里的汤匙取出来放在端盘上,直接把药一饮而尽。

  吃了太多药,就会知道,要趁着味觉没反应过来,直接把药都喝下去,否则味觉就会引起身体的强烈抗议。

  “皇上,蜜饯——”

  “青团呢?”

  “青团弃娘说,让您明日再吃,不好消化……”

  “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明日呢!拿来吧。”

  滕文甫听了这话,心里有些难受,也不敢显露出来,把青团呈上来。

  皇上吃了半个。

  ——就算这个青团带着不一样的感情,他也吃不了更多。

  “滕文甫,朕,有点困了。”

  “老奴服侍您歇下。”

  和平常不一样,皇上不再翻来覆去,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滕文甫心里却七上八下,眼睛一直透过黄色幔帐看着里面隆起的身形。

  只有当他看到那身形,有些微微的起伏时,才能松口气。

  要不,他会觉得皇上……

  后来盯着盯着,他眼睛都花了,似乎都看不出来身形起伏。

  真的好想——

  好想伸手试试皇上的鼻息,可是他不敢。

  滕文甫想喊自己徒弟进来帮忙看看,又怕惊扰到了皇上。

  毕竟皇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这么沉了。

  第二天一早,滕文甫喊皇上上朝。

  一向不用人喊就起得比鸡还早的皇上,竟然赖床了。

  皇上迷迷糊糊地道:“今日辍朝一日,朕要睡觉。”

  滕文甫大惊。

  “是,是,是!”

  皇上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每次辍朝,都是有其他安排,会提前通知。

  先帝以及之前的皇帝,都是三日一次上朝。

  到皇上这里,改成了每日一次,十日休一天。

  就这样的频率,皇上都从来没有临时告假。

  这是第一次。

  而且昨日明明皇上还说了,今日要商讨取消人头税这样的大事。

  滕文甫悲从中来。

  皇上的身体,怕是不行了。

  他心情沉痛,可是出了皇上寝宫,却丝毫都没有表露出来,依然是从前那般模样,出去宣布皇上辍朝。

  底下那些大臣,听到这个消息,面色各异,几乎都把目光投到滕文甫身上,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线索和暗示来。

  但是,一无所获。

  朝臣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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