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八年,正月初三。

  赵无眠来到东海郡,多带了一匹马,我俩一起踏上了前往天机山庄的旅途。

  “赵监正,你总戴着面具,是怕人看到脸红吗?”

  我用马鞭虚点她耳后,“比如现在:我夸你眼睛漂亮,你肯定在面具下偷笑了。”

  赵无眠猛地勒马,剑鞘啪地抽在我手背上。

  “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舌头钉在马鞍上。”

  “钉马鞍?这位置倒是方便你低头就能看见。”

  我嬉笑着躲开第二记抽打,“其实二师兄早说过,你这面具不如不戴——毕竟有些部位藏不住。”

  她突然拔剑抵住我喉咙。

  我两指夹住剑刃,一道真气送出,剑身上渗出蛊毒,顺指尖窜上手腕。

  “这情蛊颜色艳得很,赵监正果然想色诱我!”

  剑刃突然泛起青芒,地面枯草无风自动。

  “你二师兄没说过,情劫蛊也会吃人吗?”

  赵无眠剑尖下移三寸,挑开我衣襟露出锁骨,冷笑连连,“永历五年诏狱暴动,我用这招剐过三十七个税吏。”

  她指尖掠过我脖颈,带起一串鸡皮疙瘩,“他们的惨叫,比情蛊动听多了。”

  说罢,赵无眠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我心中琢磨,她不会连我调戏她的事也汇报给秦权吧?

  ……

  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一日行了百余里。

  四周都是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一路上没什么人,倒是遇到几个乞丐,蓬头垢面,手持破碗,脖颈烙着“欠税黑纹”,拦住我们乞讨三搬两搬真气。

  赵无眠一露镇武司腰牌,众乞丐立马蜂拥而散。

  傍晚时分,遇到了一家客栈,外面挂着的幌子上写着三个字:西来顺。

  这种江湖客栈,前面是门面房,供人吃食,后面是院子。

  客栈梁柱结满蛛网,油灯在穿堂风中忽明忽暗。

  残破梁柱钉着七具风干人偶,关节处以金线缝成税纹。

  油灯晃过人偶面部时,那些干瘪的眼皮突然颤动。

  角落里一对挂着免税腰牌的聋哑人正在蘸酒画符,浑浊酒液在桌面凝成扭曲的火炬形状。

  这家店有古怪!

  我不动声色坐了下来。

  赵无眠点了两碗素面。

  我说咱们这算公差,伙食标准也太低了,怎么也得来盘牛肉!

  赵无眠冷笑,“这种地方的肉,你敢吃吗?”

  素面上来,一碗面汤,撒着几粒葱花,点了两滴香油,香气四溢。

  我却不动筷,笑吟吟地望着她。

  平日里戴面具,吃饭时候,总不能戴着吧?

  赵无眠抬手放到耳后,按下机关,面具收回了一半,只露出半张脸。

  我看着她下颌瘦削,啧啧道,“秀色可餐!”

  赵无眠低头吃面,等再抬头时,面已经吃完,面具恢复如初,招呼来伙计,“结账!”

  伙计笑道:“盛惠三十文!”

  赵无眠数了十五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就去后院房间。

  我连忙放下筷子,“我没钱啊,帮我一起付了!”

  赵无眠直接不理会。

  我眼巴巴望着伙计,伙计却并不急,“客官应是江湖中人吧?”

  我微微点头。

  “没钱不打紧,小店支持真气支付。”

  他去后台取来了一块白色晶石,色泽浑浊,沾满了油腥。

  这是黑市上常见的劣质晶石,一块能储存十漕真气。

  “三十搬!”

  我说不对啊,掰着指头算道:

  “按税典,一钧真气一万搬,税十两,折合一搬一文,这碗面十五文,怎么要多付一倍?”

  伙计瞥了眼门外,手指在油腻围裙上蹭了蹭,压低嗓子:

  “客官是明白人,金丝缠身的货色,过咱家漕口得涮三道泥,再剔骨抽髓不是?”

  他指尖在桌面划出三道痕,“三十搬实拿十五文,这价公道。”

  我佯装使用真气付钱,袖口一抖让腰牌滑落桌角。

  伙计弯腰去捡时,我屈指轻弹,真气震开他衣襟。

  锁骨处的火炬纹在油灯下一闪而逝。

  “客官,您的……”伙计笑着抬头,忽然看到腰牌上的字,“镇……镇武司……”

  他倏地惨白,连将晶石收起,颤声道,“大人,小的……”

  掌柜的闻讯赶来,哆哆嗦嗦掏出一本账簿,“我们店上月刚缴过三成营业税、两成平准金……”

  我说我就是路过,住宿一晚,你跪着干嘛,起来收钱啊。

  “大人住小店,是小店荣幸,怎么敢收您的钱。”

  我坚持付钱,两人吓得哭天抢地,生怕我是钓鱼执法,直接将那块存储真气晶石摔碎在地上。

  我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我,看角度应该是那一对聋哑江湖客,不过佯作不知。

  “明日一早,我让朋友帮我代付。”

  ……

  回到房间,赵无眠正坐在床头。

  我笑嘻嘻道:“这么直接吗,蛊毒我已经解了。”

  “正经点!”

  赵无眠目光肃然,“我看到他们招牌上有不死宗印记,故意没有给你付账,就是故意引他们拿出真气石。”

  “不死宗火炬?我怎么没看到?”

  赵无眠猛地拽过我衣领,面具几乎贴到我鼻尖。

  “一整天了,你眼睛除了我腰臀还看了什么?”

  “天地良心!”

  我举起三指,“二师兄说你臀线像他老家的盘山道,我这是勘测地形——哎别拔剑!西来顺的幌子角是不是有块焦痕?”

  赵无眠握剑的手指微微发抖。

  面具边缘透出胭脂色的肌肤,像雪地里绽开的血梅。

  “说正事儿!”我忽然正色道,“看到房梁上那几具人偶了吗?”

  “你注意到了?”

  “税纹人偶……招牌……不死宗火炬……聋哑武者……算盘税纹,还有掌柜袖口的火炬纹,一进门我就察觉这里不对劲!”

  我一本正经道,“镇武司的腰牌,也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

  赵无眠对我刮目相看。

  “不死宗在江湖上的渗透无处不在,他们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链,就如蚂蟥一样,从朝廷金税大阵上吸血!所以,对付不死宗,势在必行!”

  我不敢苟同,“他们吸朝廷的血,那朝廷呢,吸谁的血?”

  这句话把赵无眠噎住了。

  我打了个哈欠,向床头走去,“赶了一天路,休息片刻,估计今夜有得忙了。”

  赵无眠手指敲了敲桌子,“这是我房间!”

  抱歉,走错了!

  ……

  半夜时,耳边传来马蹄声。

  不片刻,前面院子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四品之后,我耳力提高了许多。

  我来到窗前,释放出一搬真气,细若游丝,控制它悄无声息地探了出去。

  外面声音通过真气细丝波动,传入我的耳中。

  “你确定他们是镇武司的走狗?”一个阴沉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亲眼看到他的腰牌,三品税吏!”这是伙计的声音。

  听到阴影中传来骨骼错位的“喀嚓”声。

  透过窗缝,看到一道佝偻身影拄杖而出,手杖顶端嵌着颗发黄人牙。

  他头发枯黄,脖颈处火炬纹泛着血光,皮肤下似有蛆虫蠕动:

  “既然是镇武司的贵客……”

  他喉咙里挤出痰音,“把后厨那两扇‘新鲜羊肉’剁细些,蒸屉火别熄。”

  伙计谄笑着比划刀口:“保准切得比柳叶薄!”

  窗外忽然传来幼童哼唱:“火炬烧,税纹焦,官爷的骨头当柴烧……”

  我一把推开窗,月光泼进屋内,七具人偶齐齐转过头来。

  它们僵硬的脖颈“咔咔”转动,金线税纹勒入干尸的喉骨,随动作绷出蛛网般的裂痕。

  眼皮簌簌颤动间,浑浊眼珠竟渗出黑血,直勾勾钉在我脸上。

  哑巴武者站在井边。

  他割开的手腕正往井中滴落黑血,每滴血珠都在月光下凝成微缩的火炬。

  聋子武者喉咙发出咯咯怪笑,如一个破了的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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