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蓉城,本该是慵懒闲适的时节。

  但在华兴蓉城研究所,紧绷的气氛却悄然弥漫。

  唐锦弦坐在U1大楼三层的秘书办公室里,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流程单据。

  窗外阳光明媚,人工湖面波光粼粼,黑天鹅依旧优雅地巡游。

  但她却敏锐地感知到,研究所内部的“气候”正在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最直观的,是Welink上流转的通知和邮件。

  措辞依旧专业严谨,但频率更高,指令更急,末尾常常带着“紧急”、“优先”、“加急处理”的红色标签。

  一些原本按部就班的项目审批流程被提速,而另一些与海外合作、涉及特定技术领域的采购或交流申请,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漫长等待或是干脆利落的驳回。

  她负责的IT运维支撑部虽然不直接处在暴风眼最中心,但作为整个研究所庞大身躯的“神经末梢”之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核心地带的震颤。

  下午茶时间,办公室里短暂的闲聊话题也悄然转向。

  “听说了吗?U3那边芯片测试中心的兄弟,已经连着熬了一周通宵了。”

  “何止,食堂阿姨说,最近深夜送餐到EDA楼层的订单量翻了好几倍,全是咖啡和红牛。”

  “唉,我老公在供应链那边,天天打电话协调国产替代元器件,嗓子都哑了,说以前打个电话就能搞定的进口芯片,现在流程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制裁...真够狠的。咱们以后那些高级服务器和存储,芯片是不是供应不上了?”

  “谁知道呢...感觉公司这次是真遇到大麻烦了...”

  同事们压低的议论声里,有愤慨,有担忧,但也有一种“习惯了”的麻木和“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乐观。

  大多数人,包括唐锦弦自己,虽然明白制裁是件大事,感到愤怒和不平。

  但具体到自身工作,似乎除了流程变得更繁琐、加班更多了些,暂时并未感受到那种所谓“生死存亡”的切肤之痛。

  大家依旧抱怨食堂的菜品,讨论着蓉城新开的网红店,计划着周末去哪玩。

  制裁之于许多普通员工,更像是一条条刷屏的新闻标题,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集体情绪,而非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清晰可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唐锦弦起初也和大家一样,主要是情绪上的共鸣。

  直到那天晚上。

  钟耀祖又一次接近凌晨一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继续对着屏幕鏖战,而是罕见地瘫在客厅沙发上,眼神放空盯着天花板,连唐锦弦端来的热牛奶都只是机械地接过去,半天没喝一口。

  “很累?”唐锦弦坐到他身边,轻轻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钟耀祖闭上眼,许久,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锦弦,这次...不一样。”

  “我知道,制裁嘛,新闻天天报。”唐锦弦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气氛。

  钟耀祖却摇了摇头,睁开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日技术天才的锐利和专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

  “不,你不明白。新闻只报了什么芯片、软件禁运。但这背后...是生态的绞杀。”

  他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急切,仿佛需要倾诉:

  “我们做的EDA,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工具。

  它需要和全球最顶尖的芯片代工厂的工艺深度耦合,需要获得他们最新工艺的数据包(PDK)来校准我们的仿真模型。

  需要和全球各种IP核供应商、设计服务公司无缝对接。

  需要得到整个行业生态的认可和采用。

  现在,这扇门被彻底焊死了。”

  “我们之前三年,拼了命追赶,实现了超过80%覆盖率,看起来很厉害,对不对?

  但剩下的部分,几乎全卡在这些最要命的地方!

  没有最新工艺数据,我们的工具就无法验证在先进制程下的准确性;

  没有生态伙伴的支持,就算我们工具做出来了,哪个芯片设计公司敢用?

  用了,设计出来的芯片,哪个代工厂敢接?”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套:

  “老板压力比谁都大。

  他现在天天在外面跑,不是在总部开会,就是飞去见各种国内代工厂、设计公司的大佬,试图搭建一个国产替代的生态联盟。

  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这需要时间,需要巨大的投入,需要整个产业链的协同突围。

  而丑国人,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

  唐锦弦静静地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第一次从男友这里,如此清晰地窥见到冰山之下那庞大而恐怖的阴影。

  这不再是Welink上加急的流程,不再是食堂里加班员工的增多,而是真正关乎他们正在奋斗的事业能否存活,关乎华兴这条大船能否闯过这片布满暗礁和冰山的海域的生死问题。

  “那...董事会那边...”她轻声问。

  钟耀祖苦笑了一下:

  “你说呢?老板每次从总部开完会回来,脸色都更凝重几分。

  我听他偶尔透露一两句,董事会的评估非常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严峻。

  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战略储备、极端情况下的应急预案...

  这些都在秘密进行。

  只是这些东西,不可能让普通员工知道,怕引起恐慌。”

  他顿了顿,看着唐锦弦有些发白的脸,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了,缓和了语气,拍了拍她的手: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老板说了,这是危机,也是天大的机遇。

  逼着我们彻底摆脱依赖,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只是这条路...会非常非常难走,而且...代价会很大。”

  那天晚上,唐锦弦失眠了。

  她侧身看着身边终于熟睡却依旧眉头紧锁的钟耀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场看似遥远的科技战争。

  其实冰冷的炮火早已溅射到她的身边,灼伤到她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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