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檐角铜铃正撞碎第八声。

  裴淑贞掀开车帘,暮色里侯府门前的石狮洇着水痕,像两尊沉默的守夜人。

  “表姑娘当心脚下。”婆子提着羊角灯搀扶裴彤下车。

  裴彤葱绿裙裾扫过湿漉漉的台阶,发间玉簪在灯笼光里晃出惨白的弧。

  沈钧钰候在垂花门前,玄色锦袍被夜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表妹哭肿的眼眶,想起幼年那个总爱拽他袖角要糖人的小丫头,喉间突然发涩。

  “带彤彤去碧波亭散散心。”裴淑贞将裴彤的手放进儿子掌心,“你舅母的事...哎!”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寒鸦。

  八角亭临水而建,残荷在月光下蜷成墨团。

  裴彤望着湖面碎银似的波光,听见身侧青年开口:“当年说要娶你的浑话,你千万别当真了。童言无忌。”

  “表哥!“她突然转身,簪头流苏扫过苍白的脸颊,“你还记得七岁那年,我们在裴府后园埋的桃花酿吗?”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你说等成亲那日,就要挖出来一起喝的。”

  沈钧钰望着她颤抖的肩线,忽然记起那年春深。

  小表妹踮脚往陶罐里放蜜饯,裙角沾满桃瓣,仰头笑时眼底落着星河。可此刻她眼里只剩一潭死水,倒映着残缺的月影。

  “那些戏言…”他狠心别开脸,“不作数的。”

  裴彤踉跄着扶住朱漆栏杆。远处传来更鼓,惊得锦鲤甩尾没入黑影。

  她望着水面破碎又重圆的月亮,忽然轻笑:“原来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敌不过年月侵蚀。”

  沈嘉岁被啜泣声惊醒时,子时的梆子刚敲过。

  西厢窗纸上晃动着蜷缩的人影,像枝头将坠未坠的枯叶。

  她抱着锦被推门而入,正撞见表姐慌忙拭泪。

  “岁岁怎么来了…”裴彤的绢帕已能拧出水来,却还强撑着笑,“是我吵醒你了?”

  沈嘉岁瞥见榻边散落的绣绷,并蒂莲才绣了半朵。

  她突然想起原著里这位表姐夜夜跪在祠堂为大哥祈福的模样,心头倏地发酸。

  沈嘉岁满怀关切地柔声询问:“表姐,是不是我那位兄长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语?”

  裴彤急忙否定,但泪水却如同断线的珍珠,愈发密集地滑落。她强忍住哽咽,声音颤抖地道:“我与表哥已经相隔七八个寒暑未见,彼此之间自然有些生疏,岁岁,能否告知我表哥的口味偏好?我打算明日亲自下厨,为他烹制美味佳肴,以期他能够感受到我的真心……另外,现在天气渐寒,我想为表哥送上一双兔毛暖靴……”

  沈嘉岁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此刻,她算是深刻地体会到表姐眼中只有爱情,其他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表姐可知我哥最怕什么?”她钻进裴彤冰凉的被窝,“他五岁时被只狸奴抓花了脸,至今见着带毛的活物都要躲三丈远。”

  裴彤怔怔望着帐顶流苏:“可他去年秋狩还猎了只白狐。”

  “那是硬撑的!”沈嘉岁掰着手指细数,“他书房从不铺绒毯,不用羽枕,连大氅都要选织锦面儿的…”突然握住表姐的手,“所以表姐若送他双兔毛暖靴,恐怕更会惹他讨厌。”

  更深露重,呜咽声渐渐化作绵长呼吸。沈嘉岁望着枕边泪痕未干的女子,忽然想起话本里那些为情所困的姑娘。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端着茶盏轻抿一口,抬眼看向对面愁眉不展的裴彤:“表姐可曾想过,我大哥最厌烦旁人刻意逢迎?你若是亲手绣鞋下厨,只怕要将他推得更远。”

  裴彤捏着绣帕的手指骤然收紧:“当真如此?”她后怕地抚着心口,“亏得你提醒,否则我把表哥将会推得越远了。”

  “眼下更要紧的是裴家处境。”沈嘉岁将青瓷盏搁在檀木几上,清脆的声响让裴彤回过神来,“舅母忍不住诱惑受贿,说到底还是家中拮据。表姐也该为裴家分忧才是。”

  这话让裴彤想起近日听闻的传言。永定侯府这位表妹不过月余,便让茶楼戏园日进斗金。她放下绣绷,急切道:“岁岁可有良策?”

  “倒真有个主意。”沈嘉岁唇角微扬。昨日大理寺卿燕回时替裴家解围,这份人情总要还的。燕家世代清贫,若能与裴家合开酒楼,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晨膳用罢,裴彤正要往姑母院里请安,却被沈嘉岁拉住衣袖:“母亲晨起总要梳妆两刻钟,表姐随我去个地方罢。”

  马车辚辚驶出城门,停在一处花木葳蕤的院落前。

  沈嘉岁提着鹅黄裙裾跳下车辕,朝门内唤道:“倾城可在?”

  应声而出的少女身着藕荷色短襦,鬓边还沾着灶间烟火气:“嘉岁来得正好!方才在溪边钓得肥美鳜鱼...…”话音戛然而止,杏眼好奇地打量着生面孔。

  “这是大理寺卿燕大人的胞妹倾城。”沈嘉岁挽过裴彤手臂,“这位是我表姐裴彤。”

  “见过燕小姐。”

  “裴家姐姐快莫多礼。”

  裴彤听得“燕“字心头一跳,昨日兄长蒙冤时,正是那位冷面判官力排众议查清真相。

  她郑重福身:“昨日多亏令兄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都是自己人,何须拘礼。”沈嘉岁笑着推两人往院里走。

  自己人?

  裴彤暗自心惊,表妹与燕家竟已这般熟稔?

  燕倾城引着她们穿过爬满紫藤的竹廊,灶间飘来阵阵清香。”本想请隔壁婶子带些时蔬,既是贵客临门...…”她挽起衣袖露出皓腕,“不如尝尝我的手艺?”

  “听闻你会做八大菜系?”沈嘉岁顺手将青葱递与裴彤。

  “阿娘嘴刁得很。”燕倾城往热锅里淋油,“总说些没听过的菜式让我试做。虽比不得原乡风味,倒也能入口。”

  裴彤择菜的手顿了顿。八大菜系?她竟从未听闻。不禁好奇不已,心儿像是猫挠似的痒痒。

  三人忙活半晌,八仙桌上渐次摆开四道佳肴。

  沈嘉岁夹起碧玉般的虾仁放入裴彤碗中:“表姐尝尝,比裴家酒楼如何?”

  龙井茶香裹着虾肉在舌尖绽开,裴彤倏地睁大眼眸。又试了试淋着红油的鱼片,麻辣鲜香直冲喉头,呛得她连饮三盏梅子饮。

  待尝到看似寡淡的白切鸡,皮脆肉嫩的鲜美竟让她忘了言语,简直就是舌尖上跳芭蕾!

  绝妙!

  燕倾城又端着翡翠荷叶盏走进饭厅。

  蜜汁火方在青瓷盘中泛着琥珀光泽,裴彤夹起一片,金红油光顺着银箸滴落,在素绢桌布上洇出梅瓣似的痕迹。

  “这...这是把御厨请来了?”裴彤的惊呼惊飞了窗外麻雀。

  燕倾城解下杏色围裳,指尖还沾着桂花糖霜:“不过是些家常菜式,表姐莫要取笑。”

  沈嘉岁舀起一勺蟹粉豆腐,金黄蟹油裹着雪白豆花,鲜香直冲颅顶。她突然扣住燕倾城手腕:“咱们合伙开酒楼如何?”

  青瓷匙撞在碗沿,发出清越声响。

  裴彤望着表妹眼底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裴家酒楼门可罗雀的光景——朱漆匾额蒙了尘,算盘珠子都生了锈。

  “我出五百两。”沈嘉岁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圈,“倾城出手艺,表姐出铺面。”

  茶水在紫檀木纹里蜿蜒成河,“赚了钱三三分账,余下一成留着开分号。”

  燕倾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围裳系带。去年生辰,大哥将祖传玉佩当了给她买新裳,那日他笑着说“我们倾城值得最好的”。若真能大赚一笔,他们兄妹俩的生活也不必过得如此拮据了!

  “我明日就回府取地契!”裴彤猛地站起,裙裾带翻茶盏。

  沈嘉岁掏帕子擦拭水渍,忽觉腕上一紧。

  燕倾城眼中跳着两簇火苗:“我要添道琉璃鹅掌。取三年老鹅,用陈酿醉上七日,剔骨时不能破半分皮…”她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要把前半生攒的念头全倒出来。

  暮色染窗时,三人对着满桌杯盘狼藉笑作一团。

  裴彤忽然指着燕倾城笑问:“都说燕探花文武双全,四载寒窗便夺了状元,可是真的?”

  燕倾城脊背倏地挺直,眸中星河璀璨:“那年春闱放榜,大哥在武场练枪。报喜官追到校场,他枪尖挑着红绸还在舞梨花枪法呢!”

  指尖不自觉抚上腰间玉坠,“主考官说若不是状元已是顶天,该给他封个'超品状元'才对。”

  沈嘉岁手中茶盏微微一晃。

  原主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出现过燕回时这般人物,就像有人执笔改写了命簿。

  莫非,正因为燕回时的母亲也是穿越过来的,所以改变了剧情?

  她忽然想起那日大理寺少卿温大人来府上吃酒,醉后嘟囔“既生瑜何生亮“,原来说的竟是这位燕回时。

  若不是燕回时,他岂会一把年纪了还坐在少卿的位置上不动弹?

  时也,命也!

  裴彤绞着帕子轻声问道:“倾城,你可知令兄当年备考都读些什么书?”

  她耳尖泛红,“我表哥...就是岁岁的大哥沈钧钰,秋试在即,我想替他讨两本书。”

  “姐姐来得巧!”燕倾城提着裙摆跑进东厢房,片刻抱着几本泛黄书册出来,“这些都有大哥的批注,比国子监的夫子讲得都透彻。”

  裴彤抚着书页上遒劲的墨迹,如获至宝。

  回府时暮色已沉,她抱着书卷立在沈钧钰院外,听着里头传来诵读声,深吸口气跨过门槛。

  “世子爷,表小姐求见!”

  “不见!”沈钧钰将书册往案上一掷。

  昨夜话说得那般重,这表妹竟还不知收敛。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忽见屏风后转出个纤弱身影。

  裴彤将书轻轻放在案头:“这是燕大人亲笔批注的笔记,想必对表哥温习功课大有裨益的。”

  “燕回时?”沈钧钰嗤笑打断,“寒门子弟读的腌臜书,也配入永定侯府?”他瞥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朱批,心头莫名烦躁,“表妹整日往男子院里钻,传出去倒像我们侯府没规矩!”

  裴彤心中一凉,踉跄后退半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案头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面色煞白:“是...是我僭越了。”

  她抱起书卷夺门而出,檐下风灯将单薄身影拉得老长。

  沈钧钰盯着晃动的竹帘,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溅上衣袖。

  小厮来财捧着茶盏进来,被他厉声喝退:“滚出去!”

  西厢房内,裴彤攥着书卷的手指节发白。

  窗外秋蝉聒噪,混着远处更鼓声,将呜咽尽数闷在锦被里。

  沈嘉岁立在月洞门前摇头,实在想不通大哥这般脾性,怎就让如花似玉的表姐这般念念不忘?

  ……

  戌时三刻,沈文渊带着满身秋露归来。

  书房内烛影摇红,他摘了官帽重重叹息:“上回的贪墨案牵扯半数皇室宗亲,陛下轻拿轻放,今日早朝,证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尽数焚毁。”

  “全烧了?”沈嘉岁霍然起身。

  博山炉青烟袅袅,在她眸中凝成寒霜。

  有关原书的记忆瞬间翻涌——秋分那日,江南来的商船燃起冲天大火,十万匹绸缎化作飞灰。

  沈文渊揉着眉心:“皇上要保皇室颜面,刑部侍郎亲手点的火。”他忽见女儿神色有异,“岁岁?”

  “爹可记得江南贡船几时到京?”沈嘉岁指尖划过黄梨木案几,在积灰上划出深深痕迹。

  前世这场大火让绸缎价格翻了十倍,若能在此时提前囤货,日后定能大赚一笔!

  檐角铜铃在秋风中叮当乱响。沈文渊掐指算道:“按往年惯例,约莫霜降前后。”

  话音未落,沈嘉岁已提着裙摆往外跑,鹅黄披帛掠过石阶上零落的桂花。

  三更梆子敲过,裴彤对镜拆开发髻。

  铜镜里映出案头三本旧书,燕回时清峻的字迹犹在眼前。她鬼使神差翻开扉页,忽见批注旁画着个小人,正揪着胡子与经义搏斗,噗嗤笑出声来。

  与此同时,沈钧钰瞪着帐顶蟠龙纹出神。案头《孟子》还摊在昨夜那页,砚台里墨汁早已干涸。

  来财蹑手蹑脚进来添灯油,被他突然出声惊得打翻烛台。

  “表妹...裴彤今日可曾用膳?”

  来财战战兢兢答:“表小姐酉时就要了碗白粥。”

  沈钧钰抓起外袍又摔回榻上。

  雕花窗棂透进曦光,将地上碎瓷照得星星点点。他烦躁地扯过锦被蒙住头,却遮不住心头那抹鹅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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