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澳春潮 第124章 仁至义尽

小说:京澳春潮 作者:仲夏雨 更新时间:2025-05-08 05:33:20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或许是接二连三提到崔家。

  谢之屿罕见地做了关于京城的梦。

  儿时的记忆很模糊,他在梦里只看到一重又一重高门大院。

  灰瓦,红漆柱,还有落雪天那厚厚一层白。

  房子很大,院落就有好几处。

  可那里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面色容肃,步履匆匆。在小小的他眼里,一双双腿从面前仓促经过,同冬天里凛冽的风一样,显得冷漠且没有人情。

  记忆逐渐成型的那一年,他跟随母亲来到澳岛。

  澳岛气候潮湿,最冷的季节也见不到一片雪花,与京城冬日里漫天飞霜简直天壤之别。

  可是太潮湿了,在这里走得快一些,就会满头闷汗。

  他同样不喜欢澳岛的夏。

  或许自己天生不该属于这个地方。

  那时候谢之屿常常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北方那个大大的院子?有个老管家答应下次冬天给他堆的雪人还没有实现呢。

  如果回去,他要用青金石的纽扣做雪人的眼睛,再用母亲梳妆台上的口红给雪人画一个大大的笑脸。

  北方的冬天那么冷,应该不会化吧?

  会伫立一整个冬天的吧?

  幻想持续到上学年纪。

  母亲接到京城打来的电话,而后问他:“你想回那边上学吗?”

  “你呢?”谢之屿问。

  母亲笑笑:“我去不了。”

  那时他尚未理解“去不了”是因为什么。在心里两相比较,他还是放弃了雪人。

  “那里太冷,我更喜欢在这里出汗。”

  他就这么继续留了下来,过得还算舒适。

  住在繁华的城区,楼下就是充满烟火气的长街。一日三餐有帮工在做,不想在家吃,就去楼下随便找一家干净的店坐着。

  那些粥铺,茶餐厅,蛋糕房,他混得比谁都熟。

  老板同他开玩笑:“你妈咪呢?”

  他老气横秋地回:“在忙啊。”

  至于忙什么,他不知道。

  只知道她每天不是出门,就是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煲电话粥。

  成年人的世界很繁忙,有很多事要做。

  有时候他问,母亲就会说,小孩子懂什么。

  对,他不懂,不理解。

  后来长到懂事,长到成年,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谢之屿才知道,原来他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澳岛,是因为他母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世人唾弃的小三。

  她怀孕后跟着男人回到京城,过了几年好日子,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早有家室。

  她那样明快的脾气一定会闹。

  那时谢之屿尚在襁褓,他不知道是怎样达成的和平协议。他只知道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来来去去那么多佣人,还有到了澳岛之后每个月不断的流水,都是那个男人的手笔。

  他的身份注定没法拥有像别人那样的正常家庭。

  他没觉得有多抬不起头,毕竟如果只是在澳岛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起码自由。

  可是偏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身上的血一天不流尽,就一天不能与那里彻底划清关系。

  二十六岁,他刚刚在破烂的人生里稳定下来。

  何先生让他去京城谈一笔生意。

  他去了。

  那笔生意就在他曾经住过的四合院。

  依然是灰瓦红漆柱,年复一年地翻新,让这栋房子与他记忆里所差无几。

  气场极强的中年男人坐在那。

  岁月几乎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沉淀下深不可测的气度。

  谢之屿一眼便认出他来。

  记忆里,他也曾温声同他说过话。

  “去,哄哄你妈咪,叫她不要生气。”

  “不要。”他摸着男人衬衣袖扣上那枚青金石,摇头,“不去,爸爸去。”

  后来在电话里,男人也曾问过他学习,问他兴趣爱好,问他将来想做什么。

  这些都不再重要。

  谢之屿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母亲在跳楼前一天跟他通过电话。那通电话里,男人异常冷漠:“我帮你够多了,没有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填补你的无底洞。”

  那一天,他很懂事,抢过电话喊他“爸爸”。

  他说:“爸爸,求你了,我可以回京城。”

  男人微微叹息:“阿屿,你不懂。”

  每个大人都喜欢说“你不懂”来逃避繁杂的解释。

  谢之屿沉默。

  他知道那是拒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叫他爸。

  包括后来为母亲料理后事、窘迫到在街上讨生活,他都没有再麻烦过对方一次。

  他的脊梁骨很软,可以为了求情而放低,也可以一寸寸接起,从此不可撼动。

  这么多年过去,谢之屿以为自己再也不用面对京城的这些人,这些事。

  这些都是他以为。

  这间点着线香的会客厅很沉重,做工繁复的红木太师椅也硌得他骨头疼,他还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笑着说:“这位老板,是要谈什么生意?”

  或许是诧异他的轻慢。

  男人沉默着喝了一盏茶,才说:“阿屿,这次找你是有事要求你帮忙。”

  太稀奇了。

  钟鸣鼎食的京城崔家,居然会有事找他这种无名小卒帮忙。

  在澳岛的日子里,谢之屿不止一次听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崔家。

  他们有权有势,只手遮天。

  找他帮忙?

  谢之屿食指抵着盖碗抿了一口,茶很好,但他觉得不如楼下小街十五蚊一杯的港奶。

  “求我?”他放下茶盏,笑,“崔老板这么会开玩笑啊?”

  他懒散的姿态的确不像出身世家,双腿松弛地搭着,浑身上下冒着崔家所不喜的市井气。

  座首,男人正色道:“阿屿,这么多年我给你们母子不少。在金钱上,我想我已经问之无愧。”

  问之无愧?

  谢之屿好像听到什么笑话,嘴角扬了起来:“是吗?那你晚上有没有做过梦,梦到她来找你借钱?”

  那人眉心短促一拧:“这些年你在何家做,还没明白过来当初我为什么没答应吗?”

  谢之屿的笑凝在嘴边倏然回落。

  他默默咬紧牙。

  看过那么多赌客的生死,他太明白了。

  他曾经试着干涉过一些赌客的人生,前后六十几人,输的时候再怎么惨一觉醒来他们依然蠢蠢欲动。

  那么多人,只剩卓刚撑着他最后一丝即将崩溃的神经。

  那是种陷入沼泽无可生还的状态,无论往里投多少钱,都会随着一时侥幸而淹没不见。

  而当初他的母亲早就疯魔了。

  他很明白那种无法回头的状态。

  深吸一口气,谢之屿道:“如果你知道她会寻死——”

  男人打断:“我给过她很多次回头的机会。”

  谢之屿微怔,而后笑起来:“是吗?”

  “那些年你母亲在我手上陆陆续续拿过去两个多亿。阿屿,你说我算不算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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