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官惯用火龙烧仓掩盖粮秣亏空,军将常借杀良冒功虚报战场战绩……各行各业都有跌破底线的龌龊手段。

  官场中的阴私伎俩,在场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可谁也没料到,朝廷方在大朝会上颁旨严查,十多年没遭遇过祝融之灾的少府监,竟在此时燃起冲天大火。

  少府监职掌四方贡品与御用器物,库藏的珍宝、账册向来防护森严,单是防火措施,就比寻常官署严密十倍不止。

  墙角遍布储水瓮,房梁涂满防火漆,甚至专设了昼夜轮值的巡火兵丁。

  这般周密的防护,偏偏在彻查的节骨眼上走水。

  到底是走水还是“放水”?

  范成明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团愈渐浓密的黑烟,黑烟裹挟着火星,在秋风中扭曲成狰狞的模样。

  他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弧度,话音里带着冰冷的意味,“你们猜,这把火是先冲着存放贡品的库房,还是先奔着那些账册去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交汇间满是心照不宣,这哪里是意外失火,分明是有人狗急跳墙,想焚毁罪证做困兽之斗。

  范成明狠狠一勒缰绳,胯下战马吃痛扬蹄,发出一声嘶鸣,“快!抄近路走小巷!”

  马蹄声再度响起,却再没了先前赶热闹的轻快,每一声都踏得急促,像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少府监那一排排黛色屋瓦,在烈焰映照下泛着不祥的赤芒,连空气都仿佛被烤得发烫。

  等范成明一行人赶至少府监门口时,恰好与少府监的官员、三司的办案官前后脚撞上。

  范成明眼神扫过那群面色惨白的少府监官员,心底冷笑,嫌疑人都在外面,他可不会天真到认为这些人就是清白的。

  谁身边没几个心腹亲随?长安城街巷虽方正,总有寻常人不知道的近道,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起火,保不齐就有内鬼通风报信。

  只有少府监的人,才能内外勾连,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几波人在大门外撞作一团,少府监的官员们,不管是真慌还是装慌,个个都面色惨白,眼神躲躲闪闪,连彼此间的距离都不知不觉拉开了些。

  显然,他们自己都在怀疑,这条船上到底藏了多少“蛀虫”。

  少府监的窟窿,恐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大。

  范成明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们的“内线”。

  陈伦是南人,在北人盘踞的少府监里本就没什么威权,自从亲家骆闻致仕后,更是被彻底边缘化。

  此刻陈伦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震惊,嘴唇嗫嚅着,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几十年宦海沉浮,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背后发凉。

  当初他授意儿媳给林婉婉报信,一来是感念林婉婉曾救过他家小的命,二来是想息事宁人,免得牵连太广。

  他原以为,祝明月得了信,寻到门路疏通,把“军衣案”悄无声息压下去,对少府监、对南衙、对各方都是最好的结果。

  可谁能想到,京兆府一味推诿,竟把案子直接捅给了大理寺。

  更没料到,大朝会上御史当庭揭破,南衙诸将集体发难,事情竟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此刻少府监衙门内火光冲天,本该是最需要人手救火的时候,守门的兵丁却死死拦着众人,不许外人踏入半步。

  并非故意为难,而是尽忠职守,免得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少府监的人进去自然无妨,可范成明和三司官员,却都被拦在了门外。

  司文康转过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声音里满是沉重,“老夫恳请诸位相助!”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守门军士打开门禁,“先救火,一切事待火灭后再议!”

  眼下,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早在此之前,右武卫布置在少府监外的监视军士,已被范成明集合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火龙升天,却因没有命令,只能在外头急得团团转,连门都进不去。

  范成明下令道:“高卓,带人救火!”

  唐高卓应声上前,“属下领命!”

  他迅速将数十名军士分成三组,第一组直奔少府监内的水井与储水瓮,就地取水灭火。第二组则去附近街巷、官署借水井,补充水源。少府监内的存水有限,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第三组留在附近,收集储水的木盆、水桶,同时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乱闹事。

  水火无情,再多的算计与勾心斗角,在烈火面前都得暂且搁置。

  此刻三司官员眼中没有活人,他们看着少府监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审视。

  唐高卓为何反应那么快,全是因为三司官员的职业生涯中听说、甚至亲自见过的“祝融显灵”的传奇事比常人更多。

  当辨无可辨之时,一把火烧光是最简单高效的手段。

  即便烧不尽所有证据,也能斩断关键线索,保下一部分人。

  果不其然,少府监内最先烧起来的就是库房和存放账册的公房。

  秋高物燥,火势蔓延得极快,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公房的屋顶就塌了半边,黑色的灰烬随着浓烟漫天飞舞。

  范成明望着那片火海,心底冷笑更甚,这绝不可能是意外。

  难道连无情的秋风,也深谙人间的作案套路,专挑要害处烧?

  右武卫的将官们此刻顾不上什么官员体统,纷纷将官袍下摆掖进腰带里,撸起袖子就加入了救火队伍,有的跟着军士提桶传水,身上很快溅满了水渍,有的则领着少府监的杂役,把火场周边的柴薪、木料往远处搬 。

  若是任由火势蔓延,恐怕会连累周边的建筑物。

  现挖防火壕沟、推倒隔火墙都来不及,只能尽可能清理易燃物。

  有了右武卫的生力军加入,救火进度明显快了许多。

  可众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三司官员满脸焦急,时不时对着火场指指点点,生怕关键证据被烧光。

  少府监的官员们,则在“忧心”的表面下藏着两种心思。

  一部分人是真慌,手脚不停地救火,眼神却总往火场方向瞟,生怕火势失控。另一部分人则暗暗松了口气,甚至在心底期待火能烧得再大些,把所有东西都烧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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