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许多比丘尼自幼在庵堂中长大,打从记事时起就剃度出家,即便遣散也没有去处,更无法在俗世间生存。

  运道好些的,遇上善心人收留。

  无论成亲还是继续修行,都能得片瓦栖身。

  若运道差些,不说流落风尘,遭人践踏,甚至都有可能白白断送性命。

  出家人本就以慈悲为怀,这些比丘尼又是明净师太亲眼看着长大的徒弟,朝夕相伴,情分深厚。

  又怎能忍心见他们沉沦苦海?

  明净师太的诵经声一顿,抬了抬眼,看向仍端坐在蒲团上的太后。

  眼神凶戾,皮囊枯败。

  她口口声声说是心存挂碍,不得消解,方才请自己讲经,以此化解郁气。

  但明净师太修为高深,早已开了慧眼,能勘破世间一切迷障。

  哪会看不出太后印堂处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正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娘娘曾经造下的孽业。

  太后口口声声说,赵氏无德无行、不守妇道。

  可她若是照照镜子,便会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满身罪孽的人。

  她居于高位,不为百姓谋福祉也便罢了,还利用手中权柄,满足一己私欲。

  这样的人,还敢以俗家弟子自居,当真是佛门耻辱。

  明净师太闭上双眼,不听,不问,不看,不想。

  反正佛经的内容她早已烂熟于心,与其为凡尘俗事所扰,还不如诚心诵经,摒弃五蕴,驱散内心的嗔恨。

  “母后,赵氏与您无冤无仇,您为何非要针对她?”

  皇帝痛心疾首,他不明白,以往端庄慈和的太后究竟怎么了,竟变得如此陌生。

  或者说,这才是她的真实面目。

  往日表露出来的,不过是伪装而已。

  “我针对她?陛下莫要说笑了。”

  太后讽刺的笑了笑,望向赵太师,说:

  “赵之行,赵氏是你的亲妹妹,你身为兄长,总该约束着她,一个和离的妇人,不要总出门抛头露面,更不能因为一场小病,便闹得满城风雨,不得安宁。”

  赵之行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

  “太后,无论是和离还是病重,舍妹都没有错,微臣实在不知该从何约束,还请您明示。”

  “哀家说她不敬夫君,不守妇道,你听不见吗?”太后语调拔高些许。

  “司长钧灭绝人性,残忍戕害至亲,此等恶贯满盈之徒,难道不该和离吗?”赵太师出言反驳。

  太后强词夺理:

  “司菀性子乖戾,秦国公是为了管教她,为她好,而司菀不知好歹,忤逆父亲,挑拨离间,导致赵氏提出和离。

  这一切根源,都在司菀。”

  赵太师终于明白,太后推三阻四,阻止明净师太看诊的原因。

  其目的根本不在于芳娘,而在于菀菀。

  她厌恶菀菀。

  可她已经是太后了,身份尊崇,坐拥大齐山河,享受群臣朝拜,还想要什么?

  皇帝痛苦的抹了把脸,低声咆哮:

  “您有何不满,直接告诉儿子便是,为何要拿小辈撒气?菀菀是您的孙媳妇,将来甚至有可能、”

  皇帝话未说完,但殿内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司菀将来十有八九会成为皇后。

  太后面皮扭曲了一瞬,猛一用力,手中握着的佛珠被她拽断,檀木珠子骨碌碌滚出老远。

  还有一枚落到了皇帝脚边。

  “罢了,既然您不愿让明净师太为赵氏看诊,便好好听一听佛经,化解心中的戾气,也好过将自己的不如意产生的满腔嗔恨,尽数发泄到小辈身上。”

  “皇上慎言!”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在嬷嬷的搀扶下,慢吞吞站起身子。

  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与往日的神采奕奕对比鲜明。

  皇帝也不是傻子,瞧见太后隐隐泛白的发根,沟壑纵横的面皮,心底涌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母后,您是不是用了某种虎狼药?”

  太后有些心虚的别开眼,否认道:“哀家没有用药,只是年岁大了,身体愈发不济。”

  皇帝连半个字都不相信。

  他的母后,早就被贪婪和杀欲蒙蔽神智,所作所为,令人通体生寒。

  皇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带着赵之行,一同离开了寿安宫。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嬷嬷忧心忡忡,低声道:

  “主子,陛下向来孝顺,这次怕是动了真火,总得劝慰一番,免得你们母子之间生了嫌隙。”

  “无妨,等我解决了所有隐患,再向皇帝阐明真相也不迟。”

  太后不以为意的摆手。

  她重新坐回蒲团前,与明净师太相对,闻到僧人身上的缕缕檀香,胸臆间的焦躁不安稍稍褪去。

  太后问:

  “师太,若世间有毒蛇祸乱人间,且善于隐藏本性,斩蛇势必会犯众怒,又当如何是好?”

  诵经声骤然停歇,明净师太缓缓睁开双眼,眸光好似深井般,无法分辨所思所想。

  “太后,您真能断定,是毒蛇祸乱人间,而非自身嗔恨生出的臆测?”

  “哀家还没到糊涂的地步!”

  太后面露不悦。

  “贫僧觉得,与其妄造杀孽,不如修习慈心观,如佛陀一般,对毒蛇乃至于一切众生散发慈心,如此,困扰您的郁结愁绪,便能尽数消除。”

  太后对明净师太的回答极为不满,觉得明净师太是在敷衍她。

  “你这比丘尼,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哀家是向你请教斩蛇之法,而你却答非所问。”

  明净师太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贫僧只是将破解之法告知于太后,若您不愿修习慈心观,将来势必为因果缠身,恶业造作。”

  “你敢诅咒哀家?”

  “贫僧不敢。”明净师太沉声答道。

  “贫僧只是看见了因果,您周身萦绕着一股不详的能量,看似珍贵充沛,实则却深入骨髓,能将人活活掏空。”

  “住口!”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指尖都在不住颤抖。

  所谓不详的能量,不正是她先前用过的药膏吗?

  用时浑身精力旺盛,恍如三十许人。

  可一旦停用,后遗症极其严重,似被抽干了所有精气,受尽苦楚,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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