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三十二分

  张海侠抬腕看表,表盘在暮色里反光。

  往常这个时间,盛葳早推着自行车从胡同口拐进来,可今天只有穿堂风卷着落叶,刮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们纵使怒火中烧,再是不爽得后槽牙发紧,也没有阻止她去找解语臣的行为,只是暗中跟着,因为就像她说的——

  他们没有立场去干涉她。

  明明他们知道一切真相,但无法跟她坦明那些,以至于造成现在这番局面:

  亲近不敢亲近,管束不敢管束。

  现在她肯跟他们说话已经算是好的了。

  所以他们也不敢再做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事,已经是尽可能地放纵她去撒欢。

  可是今天很反常,盛葳现在还没回来。

  张启灵坐在院里看枣树下的蚂蚁搬家,眼神却是放空,他想起前天盛葳蹲在这里跟他闲聊的话:

  “有时想想,变成一只蚂蚁也挺好。”

  张千军万马踹开四合院大门,张海洋跟在后头拍裤腿的灰,皱着眉代表心情不好。

  “解家进出的门都找遍了。”张千军万马把钥匙串摔在石桌上,闷声道,“连解家厨子的路线都摸过,人大概没有在解家。”

  张海侠收回看夕阳的眼神:“邪门,卖糖葫芦的王老头怎么说?”

  “说今儿没见着她去买糖葫芦。”她平常很爱吃这个,他们都怕她把牙吃坏了。

  “电话也不通,关机了。”张海洋把手机往石桌上一撂,屏幕还停留在第七次自动挂断的界面。

  黑瞎子咔嚓咬断手里的黄瓜嚼巴着:

  “我让解家伙计带的话,说晚上吃炸酱面。”他晃了晃指尖的手机,“两小时前发的短信也没回。”

  张海客指腹似有若无摩挲着干燥的唇,由着碎枣叶粘在西装领口,语气冷峻:

  “第四天了,解当家的倒是会哄人。”

  他们又不是什么瞎子,她每天总要带着点东西回来,一问就是解家管家给她准备的,他们知道她最怕伤害别人而不拒绝别人的好意,但那解家管家又是谁的授意……

  想来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

  张海侠冷笑出声,眼睛眯成缝:“解当家倒是把她的口味都快摸透了。”

  “人家跟着解当家吃香喝辣,谁还记得四合院的老腌白菜哎……”

  黑瞎子一边叹息,一边把翻盖手机按得啪啪响:“花儿爷回短信了——「盛小姐今日未曾来访,盼归」。”末尾还有个笑脸。

  这回复简短得简直欠揍。

  张千军万马眉间一皱,气道:“放屁!老子亲眼见她进的门,真是个老狐狸!”

  黑瞎子墨镜后的眼底满是戏谑,“这花儿爷现在撒谎都不打草稿。”他拇指在手机按键上飞快点着,

  “要不我直接去解宅要人?”

  “她要真想藏,谁都拦不住。”张海洋捏了捏眉心,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不爽。

  张启灵突然起身,众人瞬间噤声。

  看着他走到院里晾衣绳前,盛葳的鹅黄色开衫还搭在上面,在暮色中随风摇晃。

  “她跑了。”他平铺直叙道。

  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是笃定。

  张家关在笼子里养大的小兔子竟然被解家的笑面狐狸无意识教会了开锁,可笑。

  她宁愿相信解语臣,也不相信他们。

  这个结论无疑让张家众人心情阴翳。

  “三天,整整三天她都在解家泡着。”

  张海客嗤笑一声,“原来是想着这一出呢。”教给她的东西全用来对付自己人了。

  黑瞎子乐出声,墨镜映着众人紧绷的脸:“丫头挺能耐,把咱们耍得团团转。”

  那次听张海客说她如何从香港逃到内陆的“光荣”事迹他们倒不以为然,这下倒是切身体会到了,还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黑瞎子心中感叹的同时,倒还诡异地升起几抹兴趣,他这下倒是真喜欢这丫头了。

  多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儿了。

  表面上呆呆笨笨的,聪明劲儿都藏着呢,连着三天去解家都是她为放松张家人的警惕打的掩护,连张启灵都被她骗过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纯良的兔子,而是一条会蛰伏的蛇,不动声色地送来致命一击。

  “查,查今天解家出去的所有商队和车队。”张海客言简意赅地抛出几个字。

  张海侠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

  “解家往三个省派了九支车队,药材、绸缎、土货……”他的语气不复温润,

  “足够演一出八仙过海。”

  张千军万马急得抓耳挠腮:“这不跟大海捞针似的!我算算……”指尖掐出残影。

  张启灵拎起黑金古刀系回背上,抬脚就往院外走,张海客横臂拦住:

  “族长,她既然选择跟解语臣合作,也怕是做足了准备,我们……”

  “她有事做,抓回来会闹。”张启灵拍开他手臂,黄昏的余晖落进漆黑瞳仁里。

  张启灵想到秦岭岩洞里她把刀架在脖子上的那副倔样子,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

  “如果找到了人,别惊动她。”

  既然她不想他们跟着她,那他们不让她发现就好了,他们有的是精力陪她玩。

  ——

  此时的盛葳蜷在卡车的帆布篷里,身边堆满药材麻袋,药香熏得人直打喷嚏。

  对面坐着解语臣派来的哑巴伙计,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像刀刻出来的带着锋利,薄唇抿成直线,黑色高领衣遮住半张脸。

  看到他,盛葳有种看到张海洋的感觉。

  “阿默?”她试探着比划刚学的手语,指尖在颠簸中戳到对方膝头。

  年轻人垂眼看了看溅上泥点的裤腿,抬手做动作时腕骨都暴着若隐若现的青筋:

  ‘我在。’

  “喝水吗?”她拧开军用水壶递过去,阿默摇摇头,掏出个小本子写字:

  ‘不用,解当家说路上少说话。’

  “但是我不会手语,你教我几个。”

  她压低声音凑近,嗅到对方衣领沾着的淡淡艾草味,是解家库房驱虫的熏香,跟老陈身上一个味儿,哦,老陈是现在的自己。

  阿默点头,他的兜里还揣着她提前准备的哮喘喷雾,毕竟她扮演的是个会抽烟的账房先生,迫不得已把指缝都染上了烟垢。

  盛葳想起在解家库房的那会儿,真老陈在里头算账,她隔着幕帘藏在后面盯着看了一下午,现在学他的动作已是九成像。

  前头突然急刹车,盛葳脑门差点磕在包上,阿默伸手一挡,结结实实垫住她额头。

  温度透过粗粝的茧子传过来,前排司机骂咧咧探出头道:“查货的!都别动!”

  “谢谢。”盛葳对他说了句无声谢谢。

  阿默摇摇头,盛葳迅速把账本摊在膝头,学起老账房佝偻老花看账的架势。

  查车的人掀开篷布时,手电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盛葳学着老陈的湖南腔嘟囔:

  “哎哟莫照咯,看不得咯!”

  哆嗦的粗糙手指在账本上瞎划拉,鼻梁上挂着老式圆框眼镜直往下滑。

  对方只是晃了几眼就重新放下篷布。

  盛葳瞥见阿默垂在身侧的手,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这是“过关”的意思。

  卡车重新发动时,盛葳摸出块陈皮糖含在嘴里,这车坐的她不舒服,吃糖好点,阿默碰了碰她手背,指尖在膝头划出个问号。

  “这个?”她举起糖纸,模仿他刚才的姿势弯曲拇指,‘甜。’

  阿默摇头,他比出个复杂手势:

  ‘你学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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