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桐把两块木牌塞进兜里,匆匆下了楼。

  厨房里,冯母正在菜案上忙活。

  “阿姨,若萍呢?”

  张述桐忙问道。

  “家里没蒜了,萍儿出去买了,述桐你不知道啊,去年咱们岛上刚开了个菜市场,可热闹了……有什么事你跟阿姨说?”

  女人正在包饺子,手和身前的围裙上都沾满面粉。

  “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张述桐只好说,“借电动车的钥匙用一下。”

  “哎,饺子马上要下锅了,再急也得吃口饭走啊,再说现在都没船了……”

  张述桐已经跑出了房门。

  他呼吸的频率开始变得急促。

  自己家。

  就在自己家。

  否则自己不会拿一把无用的钥匙跑过来。

  他扫了一眼,那辆白色suv果然已经开走了,张述桐跨上车子、拧动车把,小小的电动车噌地启动。

  他其实不想在这条时间上再待下去了,张述桐告诉自己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线索,然后带着线索回去,不要重蹈覆辙。

  他在这里留恋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了,晚风一如当年在耳边呼啸,街道上却不是从前的样子,他驾驶着车子走过那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路,熟练无比,五年前这里是他的战场,五年后依旧如此。

  不久后张述桐猛地捏住刹车,后胎在水泥地面上磨出一道黑线,他连车子都没停稳便急匆匆跑上二楼,张述桐站在自家房门前微微喘着气,门前没有铺着地毯,这里应该没有被分配给其他人,他戳进钥匙,接着拧动,只听咔擦一声。

  房门顺利开了。

  张述桐望着客厅,它的样子一如五年前,除了墙上的全家福被拿走了,其他的东西没怎么动过,沙发还在茶几还在电视机也还在,这里的家具本就是安置好的,他们一家称得上拎包入住,如今人去楼空,上面只是落了一层灰。

  他到处打量几眼,先是目所能及的地方收尽眼底,很快又跑去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房间也没怎么动过,书桌和床铺……张述桐拉开抽屉,里面也是空的,他又抿着嘴半跪在地上,朝床底望去。

  可床底同样什么都没有。

  在哪……

  张述桐皱紧眉头,他回忆着自己的习惯,如果是自己应该把那个“东西”放在哪?

  答案是他就不会放在家里。

  如果重要,那就应该随身带在身上,或是隐晦地留下线索;

  如果重要,它就不应该一直待在这间几十平米的水泥楼房里。

  张述桐想了想,又找遍了父母的房间,他甚至跑去搬开了马桶的水箱,会有人把东西放进一个防水的塑料袋里,然后贴在水箱盖的内侧对不对?可他连这些都想到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焦躁升上心头,被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去。

  到底在哪里?

  张述桐开始回想这一下午的见闻,所有人都对自己的行程并不意外,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早早地要回来岛上,按说他该留下点准备才对,比如冷血线上清逸的那个电话……

  除非——

  张述桐打量着手里那把钥匙。

  除非他真的没有额外的打算。

  前几次回溯都在八年后,有所预料准备一个后手不难,可如果这次的回溯是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呢?

  谁会把一个重要的东西藏在家里,这里又不是什么坚固而隐蔽的钢铁堡垒,防盗门上的锁也许一个小偷就能撬开……张述桐的心突然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明面上的工作是来搬家的,这件事一天干不完,所以若萍的母亲给他收拾了一间房间。

  张述桐攥住这把钥匙,真相也许很可笑,仅仅是他不愿意麻烦若萍一家、找个能凑合过夜的地方呢?

  那自己跑过来有什么意义?

  张述桐看着满目狼藉的客厅,所有家具几乎被他翻了个底朝天,能藏东西的地方、不能藏东西的地方全找过了,尽管如此还是毫无收获。

  张述桐沉默了片刻,又拨通了若萍的电话。

  “喂,怎么了?”另一边声音清晰,“待会就回去了。”

  “我刚才去收拾一下隔壁的屋子。”张述桐说,“那个木箱被我打开了。”

  “……你开我的箱子干什么,变态啊你?”电话那头顿了一瞬,传来若萍的调笑声,“看上哪件裙子还是哪个娃娃了,明天姐姐给你装着?”

  “是两块木牌。”他顿了顿,“我对这两个东西完全没印象了,是不是和路青怜的耳朵有关?”

  “嗯,当年是许过一个愿,希望她的耳朵早点好起来。”

  “另一块呢?”

  “什么?”

  “那块写着抱歉的木牌。”张述桐追问道。

  “你说那块啊,捡到的,当年觉得背面的花纹好看就收起来了,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她的声音自然又轻快,张述桐却捕捉到她的鼻息比刚才加快了一些。

  “真的只是好看?”

  “那时候你老是说我是花痴,没办法喽,天大地大好看最大,你不会又起疑心了吧?”若萍笑骂,“都大学了,早就不是当侦探的时候了。”

  “什么时候回来?”

  “干嘛,刨根问底的?”

  “阿姨说你去菜市场买菜了。”

  “是啊,青椒。”

  “青椒?”张述桐记得应该是蒜。

  “不然呢,你以为是为了谁,还不是知道你喜欢吃青椒炒肉丝?挂了挂了,回去再说……”

  张述桐闻言默然,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的叫声,听着像菜市场里野狗的叫,接着便归于宁静。

  一筹莫展。

  张述桐揉了揉眉心,拨通清逸的电话,他在铃声中站起身子,又想到如果挖掘不出别的线索,起码先弄清楚若萍和杜康身上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不久后电话接通了。

  “我从若萍家里找出两个许愿牌,稍等……”

  说着张述桐将木牌摆在桌子上,他打的是视频通话,有什么线索清逸那边一目了然,可客厅里的采光实在有点暗,夜幕终将降临了,前不久天边残阳如血,现在它慢慢隐去了身形。

  张述桐才想起他连灯都没来得及打开,他走到玄关的位置,又想到房子早就断了电,果不其然,开关并没有反应。

  他叹了口气,踱步去阳台上。

  “我去阳台,那里稍微有点光,先和你口述一下好了,一个基本确定是若萍写的,关于路青怜的耳朵,还有一个,抱歉抱歉,对,内容就是这四个字,我看不出字迹……你也不知道?”

  “嗯,若萍怎么说?”

  “她说是捡到的。”张述桐顿了顿,“但我觉得不对。先假设这个也和路青怜的耳朵有关,你觉得当年谁能和这件事扯上关系,杜康?”

  “不会吧,他真要写也不该写抱歉,不应该是希望路青怜早点好起来之类的,不过你也不知道吗?”清逸叹口气,“要不是你亲口问的我,听描述我倒觉得像是你写的。”

  “什么意思?”

  “说着玩的,别当真。”清逸思考道,“我想想……当年若萍确实去过庙里,但我真不知道她写了块许愿牌,当然写很正常,反常的是她为什么没挂上去?但这种事很难说啊……”

  张述桐走到了阳台前。

  他借着光线照亮木牌,趁着清逸辨认字迹的功夫,默默看向窗外,老实说他不抱多少期望,清逸看上去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少,很有可能和自家钥匙一样,虚惊一场罢了。

  张述桐出神地攥着那一串钥匙,事到如今他还是觉得家里藏着什么,就在他的身畔。

  屋子里的家具虽然没被搬走,被褥却搬空了,岛上不是没有旅店,住一晚很便宜,就算凑合,也不该在木板床上凑合着过一夜。

  可到底是什么?

  又和谁有关?

  张述桐想,也许是自己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没人会把多么重要的东西藏在一间搬走的房子里,不是秘密而是其他东西?

  有什么东西是他需要回来取的?

  他来到岛上只干了两件事,帮忙搬家和见路青怜,前者不需要回家,后者……

  张述桐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看向阳台尽头的杂货间,说是杂货间,其实是装了一道合金的推拉门作为隔断,形成了一处独立的小空间。

  他还知道杂货间里放着一个货架,很高,如果什么东西放在最上面,老妈踮着脚尖也拿不到,需要喊自己帮忙。

  张述桐完全没想过这里面能藏着东西,谁会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放在敞亮的阳台上?可以是床底可是沙发底甚至是马桶的水箱底,但你绝不会把秘密藏在货架上,不,那和“藏”根本扯不上关系。

  如今他下意识走过去,推拉门已经有些锈住了,需要费一些力气才能拉开。

  张述桐终于看清了杂货间内部的景象,按说人去楼空,那台货架上早该什么东西都没有,可一个纸盒静静地躺在最上面。

  他伸伸手就能把纸盒拿下来,那是个白色的鞋盒,从岛上仅有的一家商场里买的,没记错的话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张述桐记性一直很好,可这一次他却记错了。

  风吹日晒,斗转星移,再漂亮的纸盒也会褪去色彩。

  张述桐掂了掂,重量并没有变。

  他打开纸盒,外表的塑封已经裂开了,可里面的鞋子被保护得很好,一双是干净却有些陈旧的布鞋,另一双是崭新的棉靴,看上去很暖和。

  可这是个夏天。

  张述桐垂下视线,把纸盒合拢,又把它送到了货架的顶部,很多事想的太明白没有意义,他不太想去弄清为什么它直到搬家也没有带走,会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待了五年,那么的……孤单。

  “先不送了,你不懂,你那双运动鞋也能凑合穿,再说早晚有机会……”

  他耳边仿佛响起了这样一道声音,张述桐心想,哪怕是老妈也有失误的一天。

  是啊,也许藏在家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一个遗憾。

  “我也认不清。”清逸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来,张述桐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刚才同样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问:

  “你还记不记得,若萍和杜康的关系变差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的?”

  “这个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医院后面发现了一条隧道,有一次咱们去下面清理东西,若萍不想跟我们干活,但还是干了,最后头被撞了一下,哭着回去了。”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就是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才会觉得摸不着头脑。”清逸发愁道。

  张述桐皱起眉头,他那时就在隧道里面,抽不开身,他还记得下去的时候给若萍发了一条道歉的短信,只是下面没有信号,接着他放回了狐狸雕像,回溯便发生了。

  张述桐正要说什么,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待会回过去。”

  他一瞬间绷紧神经,将手机轻轻塞进兜里,不怪他慎重,这是间早已没人住的屋子,不该有人找上门,何况家里没有开灯,更不该有人知道他在家里,还是说一直有人在跟踪自己?

  张述桐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敲门声越来越大了,他趴在门上透过猫眼看过去,好在楼道里有声控灯,昏黄的灯光下,张述桐看清了来人的脸——

  对方戴着一顶鸭舌帽,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身上的短袖是绿色的,俨然是一副邮递员的打扮。

  张述桐愣了一下。

  此时小岛上还没流行起快递,大多数货物都是通过邮政派送的。

  邮递员又敲了一会门,直到对方准备转身离去,张述桐才出声问:

  “什么事?”

  “有人啊,有人答应一声啊,”邮递员嘟囔道,“您的快递,来签收一下。”

  “什么快递?”张述桐没有开门,“这里去年就已经搬空了。”

  “搬空了?不应该啊?我找错了?”对方诧异道,“201,张述桐收?不对吗?”

  张述桐也感到诧异。

  他刚才甚至想到了父母的朋友,可能有人没有收到他们搬家的消息,才将东西误寄到岛上,可为什么收货人会是自己?

  “你是不是张述桐?要拒收就给我说一声?”邮递员催促道。

  有谁知道自己的住址?如果是高中或者大学认识的朋友,那自己应该把地址填到现在的家里。

  又有谁知道自己行程?

  张述桐打开房门:

  “我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自己拆开看呗,这里,签个字就行……”

  邮递员走了,空荡荡的楼体里,只剩张述桐提着那个文件袋。

  姓名和地址都被隐藏了起来,张述桐记得邮政送货的时间一般很长,也就是说,对方需要判断自己这一天回到岛上、甚至回到了家中,才会将这个东西寄过来。

  他拿起来晃了晃,好像是一个小东西,张述桐几下将文件袋拆开,没有伸手去掏,而是把袋子向下一倒。

  砰地一声,一个MP3掉在了地上。

  未知的快递、未知的MP3……

  他转头想去屋子里找耳机线,才想起自己的东西全部被搬走了。

  耳机线耳机线……

  也许若萍家有。

  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MP3又是谁递过来的?里面又有什么东西?

  线头越来越多了。

  他一瞬间生出些疲惫感。

  自从回溯以来,他一直被所有事推着走,应接不暇、疲于奔命,每每有什么发现又都被堵了回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张述桐又拿出手机给若萍打了个电话:

  “回家了没有?”

  “别催了,我这边正要付钱呢……”背景音有些嘈杂,“什么事,说?”

  “家里有没有耳机线?”

  “有啊,就在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你自己去找,不说了,我待会就上车了。”

  一片吵闹声中,若萍挂了电话。

  张述桐却皱起眉头。

  她是在买菜。

  没错,这个电话的确是在买菜。

  问题是……

  上一个电话又是在哪?

  如果是在菜市场这么吵闹的地方,自己又怎么会捕捉到她的呼吸加快?

  当时也不是在车上。

  因为听不到风声听不到胎噪,也听不到引擎的响声,周围很安静才对。

  所以若萍还去了另一个地方。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贯通,可张述桐随即想到,她又去了哪里?

  张述桐想起了那一声狗叫。

  狗叫……

  “述桐,有空帮我看看佐罗过得咋样呗,喂它一根火腿肠……”

  脑海中浮现起杜康的话,张述桐几乎瞬间锁定了那个地点。

  可若萍去他家的饭店干什么?

  喂狗?

  可他们关系明明闹僵了,但无论是不是喂狗,张述桐心里都浮现起一个猜测。

  他重重甩上防盗门,几步下了楼梯,等骑车来到杜康家饭店的时候,直接去了后面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个库房,自从杜康走后,杜康的父母便在库房外搭了个狗窝,那只狗便被圈养在了那里。

  这是张述桐在路上找清逸问过的。

  天色黑了下去,他望着黑黝黝的库房,还不等靠近,便听到一声犬吠,接着眼前一闪,一头全身漆黑的猎犬一瞬间将脖子里的锁链绷紧。

  这居然是当年他们捡到的那个小家伙,张述桐吃惊地想,怪不得要被拴起来,他谨慎地走近,狗压低身体夹着耳朵、警惕地看着他。

  前一刻它分明还做出攻击的姿态,可后一刻等张述桐走到它身侧,狗在他手上嗅了嗅,便摇起了尾巴示好。

  张述桐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

  他见过顾秋绵家的狗,那一晚那头杜宾也是如此,先是警惕,后是放松,张述桐却知道并不是自己人缘多好,而是——

  狗从自己身上闻出了主人的气息。

  因为他盖着顾秋绵的羽绒服,身上留下了她的气味,杜宾闻到了小主人的气味,因此放了他一马。

  这只猎犬同样如此。

  张述桐将那块刻着抱歉的木牌递过去,猎犬嗅了嗅,顿时兴奋地在他身边转起了圈。

  果然……

  他默默地想,如果这块木牌就是杜康刻的,若萍为什么要故意隐瞒,又为什么要独自来这间库房?

  为了再次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他用力将木牌扔了出去,狗瞬间就要追出去,可它这些年一直被拴在狗窝中,脖子上掏着一条铁链,因此铁链瞬间绷紧,狗也跟着狂吠不止。

  接着那只狗看自己的目光瞬间不善了起来。张述桐早有准备,他来的路上买了根火腿肠,此刻正好丢在地上,狗看了他一眼,又警惕地嗅了嗅,将火腿肠叼回窝里。

  张述桐无奈地蹲下身子,心说杜康把这只狗训得够好,它本身就是黑色,如今天色也黑,再回到狗窝中,竟是漆黑一片了。

  张述桐打起手电,对着狗晃了晃。

  接着他瞳孔一缩。

  借着手电微弱的光线,在狗窝的一角。

  他好像看到了一只……

  狐狸的雕像。

  一只悲伤的、凝望着某处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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