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冰湖上的寒风转瞬间便变成了异香款款的暖风,此界的月华如融化的银浆倾泻而下。

  柳暗花明,花前月下,这是北敖洲女子平生都难见一次的美好画面。但哪怕是第一次见,那些自小从冰雪中淬炼长成的女子也会天然地想到关于浪漫这个词。

  这是本能,是天性。无关风雪,只关风月。

  游苏蜷缩在倒映月色的清池旁,玄色衣襟早已被冷汗浸透,肌肤下青筋暴起如虬龙游走。他与这个宁静而暧昧的世界似有些格格不入。

  乾龙尊者指尖凝着霜花拂过他滚烫的额角,冰晶甫一触及皮肤便腾起袅袅白雾。

  “他经脉里的玄炁在疯狂乱窜。”白泽咬着指尖,琥珀色瞳孔映着游苏痉挛的脊背,“真是不知道他怎么坚持这么久的……若再拖延,他怕是要被自己的道火烧成空壳。”

  粉雾自琉璃地砖缝隙渗出,化作千百条半透明的鲛绡缠上三人脚踝。乾龙尊者广袖翻卷,螭龙虚影绞碎妖娆绡纱,却仍有几缕攀上她素色裙裾,将冰清玉洁的仙靥染上桃花色。

  “是我的错。”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度,“是我没能察觉他的异样,还带他东奔西跑,甚至纵容他肆意斩邪。”

  “你现在认错是什么意思?”白泽抬眸,眼神却有些不善。

  “他的状况不对。”乾龙尊者凝起秀眉看她,“这不是单纯的玄炁涨体,还有很严重的并发症。浑身灼灼如焚,是体内火气积郁已久。那个人说的没有错,他的功法有问题。”

  “不是有问题,倒不如说是太高深。”

  白泽体内的见龙宫宫主同样是术法大家,之前不想让游苏怀疑她所以一直不敢往游苏体内探入玄炁,此时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游苏的五脏六腑,自是很快就看出了他的功法:

  “他修的是阴阳道,却不是求阴阳和谐,而是专炼阳气,至纯至精,难怪他身上的温度总是更暖一些。”

  “专炼阳气的阴阳道?那阴阳失衡怎么办?”乾龙尊者好歹也是见多识广,很快便会意,“他修的……是双修功法?”

  “小小年纪如此修为,不走点捷径怎么可能?”

  “可他玄炁雄厚,根基扎实,不像是走捷径的样子。”乾龙尊者还是有略微怀疑。

  “走捷径与根基扎实并不冲突,寻常修道也得千锤百炼,捷径如何不能走个千万遍?说是捷径,不过是成效更快罢了。”

  白泽对游苏这门功法深感兴趣,指尖在游苏的胸腔上游走,“这不该是莲剑尊者教他的功法,他还另有师承。对了,他说过他师尊叫官楚君。你可认识此人?”

  乾龙尊者与白泽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一样陷入思索,旋即摇头,“该是位隐士高人。”

  白泽对此深表赞同:“想炼出如此精纯的阳气绝非易事,他原本的师门在阴阳双修之道上的造诣恐怕冠绝古今。”

  “该如何救他?”乾龙尊者见她始终不说要点,实在按捺不住。

  白泽足尖碾碎一朵绽开的曼陀罗,“何必明知故问?”

  是了,其实从那个人将她们送到这第六层来她就隐隐猜到了。想要让这个至纯阳气的男子稳定下来,唯有让他阴阳平衡,而阴气,自是只能靠外界给予。

  游苏曾用他体内的道火为她灼烧掉了凝霜尊者给她下的毒,彼时她就知道游苏的功法并不简单。只是游苏一直表现出的君子作态让她自动忽略掉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少年身上最微不足道的‘污点’。

  甚至他可能从小就没得选,他能把自己憋成这样,恰恰更说明他的自持节制,他的本质仍是一个一心拯救黎民百姓的好人。

  乾龙尊者艳压当代的绝世仙靥上泛起阵阵绯红,她恍然惊觉,不知自己思索这些做什么?

  就好像……好像是在劝说自己将去做什么一般。

  “你、你做什么?”

  乾龙尊者抬眸错愕,只见白泽突然掷出一面云母屏风,十二扇锦绣山河图将清池周围围成秘境。

  “你害他,我救他。”白泽冷冷道,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没多少底气。

  倘若要说游苏变成这样她没有一点责任,那是断不可能的。若不是她像只小猫般贪恋少年的怀抱,又怎会在那玄液池中拖着与他流连。

  “你救?”乾龙尊者像是很惊讶,但手却比她的话更快,直接就拉住了女孩的肩膀,“我们该去找望舒仙子!她与游苏是道侣,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泽却挣开了她的手:“那你去找吧,没找到别回来。”

  如此拙劣的调虎离山之计乾龙尊者岂能不懂,且不论是否真的能在此间梦境寻到望舒,游苏此时的情况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现在是摆明了没救好他,梦境就不会解除。

  “此事因我而起,当……当由我替他解决才对。”女人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白泽瞳孔微张,连她也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一般,竟生出一股怨怒:“你是北敖尊主!”

  “你不也是见龙宫宫主?”

  “你之前还想杀了他!”

  “所以更该让我来赎罪。”

  白泽似是气急,结巴半天才又道:“当年在神山听到双修之道时,你可是回来在日记本上写满了‘不知廉耻’!”

  “我说的是那些荒淫之徒不知廉耻,相互欣赏的两人阴阳结合乃是天理。”

  白泽瞪大双眼,“这不是我在日记上给你的回话吗?!”

  她宛若第一次认识这另一个自己,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这不是老牛吃嫩草,你这是将死的老牛挖出了还没发芽的草种来糟蹋!”

  “倒不如说这头老牛将死了还能遇见自己喜欢的草种,是一件幸事。”女人望向游苏,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欣慰。

  “你喜欢这枚草种,可人家未必想被你吃掉!”

  “他若不欣赏我,不会来帮我。我并非是要介入他的生活,我只是想救他。况且此间是梦,他醒来未必还记得。”

  “你、你是洞虚境!你帮不了他!”

  “你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世上有什么是他这把剑刺不穿的?”

  女人对答如流,也不因白泽的挑衅生怒,仿佛已经凝聚好了莫大的决意,不会因别人而动摇半分。

  白泽气得胸脯起伏,似是再找不到别的理由让她放弃,只能憋红了小脸挤出一句:

  “是我先来的!是我先遇上的他!我已经把身体让给你了,你还要和我抢喜欢的人!”

  乾龙尊者坚毅的脸庞终是动容了些许,似是有些歉疚,却仍不肯放弃:

  “我想把身体还给你,是你自己拒绝了我。”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见龙宫宫主在面对游苏时似乎有些不对,两人一同在梦境中穿行,早已商讨过双魂归一之事,但白泽对此严词拒绝。

  她询问缘由,当是宫主还在生她的气,却不曾想宫主的答案是其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游苏的妹妹。还向她三令五申,只要替其隐藏好‘她是在装嫩’这个秘密,宫主就将两人之前的仇怨一笔勾销。

  她这才知道,原来白泽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骗来少年的偏爱。

  “你们……别吵了。”

  游苏忽然抓住白泽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哥哥你没事吧?”白泽顺势伏在他的胸前,目光关切而纯真。

  一个四百岁的女子想要瞒过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靠的不光是阅历,还有谨慎。虽然她与乾龙尊者在争吵,她却早就设下了唯音术,唯有她和乾龙尊者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游苏冲她摇了摇头,他的肌肤赤红如熔岩流淌,吐息灼得她颈侧雪肤泛起薄红。

  乾龙尊者静静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另一个自己身上的天真成了她引以为傲的武器,换作是自己,怎么可能如此自然地对一个少年喊出‘哥哥’?

  “哥哥现在需要一个人帮我的忙……”游苏忽而艰难地抬起眸子,望着身侧这位目光关切的成熟仙子,引得对方一怔,“你先到屏风外面去……等哥哥忙完……再进来。”

  白泽的瞳孔骤然缩成细线,指节攥得袖口金丝几乎崩裂。

  她仰头望向游苏,月华透过琉璃穹顶为少女镀上一层银边,却衬得那张瓷白小脸愈发不甘:“我也可以帮哥哥的忙!”

  游苏脊背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喉间翻涌的血气将声线浸得沙哑:“你太小……帮不了……”

  “小?”白泽细雪般的睫毛簌簌颤动,气愤道,“我不小!我都知道的!在斐城的时候哥哥为了从花道士那里给我讨来符玉,就故意被那个坏女人吃掉。现在轮到哥哥吃掉我了!”

  “够了!”游苏从喉间溢出一声冷喝,玄色衣襟下肌理寸寸绷紧,“你只蠢猫懂什么……再胡闹,便不必喊我哥哥!”

  白泽踉跄扶住云母屏风,十二扇锦绣山河图在她身后明灭如泣。

  女孩怔怔望着眉目坚毅的少年,忽而想起自己不自觉被他俘获芳心时,他挡在她的身前也是这般果决。

  “救好他!”女孩咬紧下唇,最后瞪了女人一眼。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义妹这个身份成了她赖以享受的依仗,却也成了阻挠她更进一步的枷锁。她难以形容此时的后悔,她该回到那女人的身体里才对,至少现在她还能在屏风里……

  琉璃地砖映出女孩仓皇逃离的背影,乾龙尊者下意识要追,却被少年拉住了手。

  “尊主大人……”游苏哑声跌坐清泉畔,蒸腾水雾将他眉眼氤氲得模糊,“若是不愿……”

  话音未落,就被一节玉指点住唇齿。

  “北敖洲女子皆是敢爱敢恨,不是扭捏的南方小姐。虽是为了救你,本尊也是心甘情愿。”

  这句话已经不亚于表明心迹,女子收回玉指,又抿唇道:

  “该被问愿不愿的是你,只不过即使你不愿,也只能委屈你了。”

  少年摇头,女子心中不由一颤。

  “不委屈的……我……我也喜欢尊主的。”少年摇完头冲她勉力挤出笑,“我们……是一种人啊。”

  许是此间欲界让人心中的欲望更加纯粹,倒是让人身心都更坦诚了些。

  乾龙尊者垂眸望着池中倒影——素来端肃的仙靥此刻绯色浸染,九螭缠月的银钗不知何时歪斜,漏下一缕青丝垂落颈侧。

  她忽然惊觉,自己竟在窃喜。

  温泉水滑过织金腰封,玄冰螭甲化作星屑消散。女子素手轻抬,霜色绸带自广袖飘出,将整座暖阁笼成茧房。游苏后颈触及池壁的刹那,寒梅冷香已欺身而至。

  “你此时需以阴济阳。”她指尖凝出冰蝶,颤巍巍落至少年襟口,“本尊不修此道,全凭过往见闻率性而为,若有不适,你尽早……”

  未尽之言被吞咽在交融的吐息里。

  这是游苏的率性而为,不会有任何一本双修典籍中记载口齿相接这一项程序。他是在告诉对方,大道至简,率性而为便是最好的道法。

  霜绡逐层委地,素雅束布束不住澎湃雪浪。螭龙虚影自池底冲天而起,将两人缠绕成阴阳双鱼。

  他恍惚间想起澄量尊者死前说的那句遗言,觉得老人说的没有错。北敖冰封几千载,但井水却真的不冰啊。

  琉璃窗外,白泽蜷在梅树下。女孩望着暖阁内明灭的螭龙辉光,忽然将那枚砗磲宝珠塞进口中。

  苦!太苦了!

  谁真要做你的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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