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在粗陶碗上袅袅盘旋,翠花指尖轻轻抚过杯沿,目光望向合欢阁的方向。

  那里依旧丝竹隐约,却似隔了层雾,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在阁里待了五年,见得最多的,就是人的悲欢。”

  她声音轻缓,像风吹过水面,漾开浅浅的涟漪。

  独孤信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

  这两界镇本就是红尘熔炉,合欢阁更是欲望交汇之地,最易见人性百态,也最易悟世间道理。

  “修士们来这儿,有的是为情所困。”

  翠花想起前几日那个醉倒在阁外的青衫修士,眼眶通红,嘴里反复念着“阿瑶”的名字,手里攥着半块断裂的玉佩,

  “他是附近青云宗的弟子,道侣在边界狩猎时没了,他放不下,天天来阁里喝酒,喝多了就哭,说要是当初没让她去就好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丝轻叹,

  “可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强求,也回不到从前。”

  桌下的穷奇耳朵动了动,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修士不都该追求长生大道吗?

  怎么还会为了一个人哭哭啼啼?比柳溪镇那些丢了鸡的农妇还脆弱。

  “还有凡人为利所惑。”

  翠花又道,想起那个总来阁里打探消息的货郎,每次都找阁里消息最灵通的红姐套话,想知道哪片山林妖兽少、哪批灵草能卖高价,

  “他总说要赚大钱,要让妻儿过上好日子,可上个月,听说他为了抢一株千年灵芝,和其他货郎打了起来,腿被打断了,躺在家里养伤,钱没赚到,反倒让妻儿跟着受苦。”

  翠花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里多了几分通透:

  “利这东西,就像阁里的蜜糖,少吃点甜,吃多了,就会腻得慌,甚至会坏了身子。”

  “最让我感慨的,还是阁里的姐姐们。”

  翠花望着杯中的茶叶,那些茶叶浮浮沉沉,像极了阁中女子的命运,

  “有的姐姐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为了给爹娘治病,才来这儿做事;有的是被修士骗了感情,没了依靠,只能靠这身皮囊谋生。”

  “她们在欲海里沉浮,有的渐渐忘了自己是谁,有的却还守着最后一点本心。”

  翠花想起去年离开的兰姐,攒够了银子,就带着一身疲惫回了乡下,听说嫁给了一个老实的庄稼人,再也没回过两界镇。

  “兰姐走的时候跟我说,翠花,别学我,能走就早点走,这地方待久了,心会累。”

  说着,翠花忽然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山涧的清泉:

  “看的多了,就慢慢明白了。阴阳相合本是天道,就像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本是自然的事。”

  “可要是执迷其中,把情看得太重,把利抓得太紧,反而会失了本真,忘了自己最初想要什么。”

  独孤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话说得简单,却暗合阴阳大道至理。

  阴阳相生相克,本是天地常态,情与利也是人间常事,但若过于执着,便会陷入执念,失了平衡,最终伤人伤己。

  这青衣少女,竟能从红尘百态中悟出这般道理,比许多苦修多年的修士还要通透。

  “有时看着阁里的男男女女,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翠花目光悠远,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云卷云舒,自在逍遥,

  “就像看着四季轮回,花开了会谢,草枯了会荣。相聚是缘,分离也是缘,何必强求?”

  “就像这杯里的茶,热的时候喝着暖,凉了就不好喝了,人不也一样吗?该放下的时候,就得放下。”

  她这话看似随口一说,却似一道清风吹过独孤信的心湖。

  他此前悟圣道“给予”,却未细想“放下”二字。

  圣道并非一味付出,若执着于“给予”的结果,反而落了下乘。

  正如翠花所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突破自然,生命进化是大道。顺其自然,也是大道。

  桌下的穷奇似懂非懂,却觉得翠花说的有道理。

  就像它以前总想着吃最好的肉,抢最强的地盘,可跟着师尊游历后才发现,比起这些,能每天吃到糖炒栗子,听师尊讲道,反而更自在。

  那些执着于打架抢地盘的妖兽,最后大多死在了修士手里,可不就是“执迷”的下场?

  “道长,你说我说的对吗?”

  翠花回过神,望向独孤信,眼中满是探寻。

  独孤信笑着点头,语气里满是肯定:

  “姑娘说得极是。阴阳相合,顺其自然,不执于情,不迷于利,这便是最朴素的大道。许多修士苦修多年,都未必能悟到这一层。”

  翠花闻言,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周身的道韵也变得柔和起来,像与天地间的阴阳之气融在了一起。

  茶烟渐渐散去,杯中的茶汤也凉了几分,可这小小的茶摊里,却因这一番话,添了几分道韵流转的清宁。

  远处的合欢阁依旧喧嚣,丝竹声、笑语声混杂在一起。

  可在翠花眼中,那些喧嚣仿佛都成了天地阴阳运转的一部分,不再刺耳,也不再让人心烦。

  她抬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凉茶,心里忽然无比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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