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闻得姜义自报家门,神色间的笑意便不是作伪,而是发自内里。

  山神土地,虽是神祇之名,说到底,吃的还是这方山川水土的饭。

  人情世故、因果牵连,最是拿手。

  姜义见他如此,姿态也放得平和。

  寒暄几句,便将目光投向那依旧翻涌不休的涧水,语声淡淡:

  “不瞒尊神,在下此来,正是想入这鹰愁涧,探望一番。”

  话未说尽,名字也未点破,然而知情人一听,便晓得个七八。

  老翁果然是个知情的,闻言呵呵一笑,捋须点首:

  “原来如此。既有这层亲缘,自是见得的。只是嘛……”

  话锋忽转,眼神深沉,像那山中云雾,飘忽不定,“眼下,却还不大方便。”

  四字甫落,便似应了什么。

  “轰隆!”

  整座鹰愁涧倏然一震!

  先前暗潮汹涌的涧底黑水,此刻陡然咆哮,浊浪冲霄,拍击两岸绝壁,声势何止十倍于前。

  仿佛有一头远古巨兽,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痛苦翻腾。

  而与此同时,姜义心神微震,竟隐约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龙吟。

  那声息短促而凄厉,压抑得近乎窒息,满是痛楚与不甘。

  只是还未溢散半分,便已被更强大的力道死死镇住,淹没在惊涛拍岸之声中。

  姜义眉头微挑,眼底一丝明意闪过,心下已然明白。

  此刻,正是那位西海三太子……挨刑的时候。

  他这边方才品出几分滋味,那老翁已笑吟吟望来,神色里分明带着一丝“你看,果然不差”的意味。

  “看来,还得候上一候。”

  语声闲淡,仿佛涧中那惊天动地的响动,不过是邻里院墙后头的一场寻常口角。

  “仙长若不嫌弃,不若到老朽寒舍小坐,品杯粗茶,静候片刻?”

  姜义本就不以赶路为急,闻言笑意一拂,拱手道:

  “既如此,便叨扰了。”

  “谈不上叨扰。”

  老翁笑意更深,话音未落,脚下已无声飘起,身形腾然入空。

  姜义亦不急不徐,袖袍轻展,一步跨出,影随风去。

  二人化作两道淡影,绕过鹰愁涧正面,片刻功夫,已落在一处山脊。

  却见那山脊并非寻常山石,而是一头昂首向天、脊背宽阔的石雕飞鱼。

  通体苍黑,风雨剥蚀,不见衰败,反添几分古拙雄奇。

  飞鱼脊背之上,稳稳立着一座小庙,青瓦石墙,与石兽浑然天成。

  若不细看,还道是山石的一部分。

  庙宇不大,门楣悬着一块半旧木匾,三个古朴大字,历历在目:

  里社祠。

  姜义随老翁跨入院门。

  里社祠的院子不算阔,却收拾得清清爽爽。

  只是四角零落的物什,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

  竹架上挂着几张来历不明的兽皮,墙角码着木料与工具,石桌上还搁着个半拉子活计。

  似是一副未完工的马鞍。

  皮革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粗粝的光泽,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姜义的目光,在那马鞍上停了停。

  老翁顺着他的视线笑开,浑不以为意:

  “生时就好骑马,跨在马背上,总觉得天地都阔了几分。如今虽用不着了,手却还痒,闲来无事便胡乱摆弄。倒叫仙长见笑。”

  语气里,仿佛说的不是往昔,而是昨日。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未曾多言,只郑重颔首。

  再举步跟上时,神色间便又添了几分敬慎。

  老翁引他到屋前廊下,道声“稍待”,转身入屋。

  须臾,便有清淡茶香飘出。

  茶盏尚未端来,院外却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来。

  那是个白净青年,面皮尚存稚气,身形却有些虚幻,周身隐隐缭绕着水汽。

  只是此刻模样狼狈,发髻散乱,一袭水蓝长袍湿了大半,衣角还挂着几缕水草。

  神色急切,甫一进院,便要直冲屋里去。

  可这股子横冲直闯的势头,在瞥见廊下安坐的姜义时,却硬生生收住。

  他那散乱的目光在姜义身上一触即分,慌张顿去几分,化作一抹审慎。

  虽未开口,却已下意识收了气息,只朝姜义略略颔首,当个见面招呼。

  老翁这时才端着个粗陶茶盘,从屋里悠悠走出。

  见那青年满身狼狈,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随意一笑,仿佛院里跑进只被雨淋湿的猫雀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把茶盘放到石桌上,替姜义斟了一杯,又将一杯推到青年面前,这才慢悠悠开口:

  “这位,便是鹰愁涧的水神。”

  寥寥一语,点破了青年的来历。

  可说到姜义时,却只含糊一句,像是怕多费口舌:“这位是老朽的客人。”

  言语间,既未提姓氏,也未说来历。

  姜义心中会意,只与那水神遥遥一拱手,带笑不语。

  青年水神显然不是拘礼之人,略一还礼,便径自拖了个石凳坐下,端起那杯热茶,一口饮尽。

  滚烫的茶水入腹,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满腔晦气一并吐了出来。

  眉间的急色散去,余下的只是几分疲惫抱怨:

  “又闹腾了。我那儿待不得,来你这儿清净清净。”

  姜义闻言,只轻笑,未多插话。

  他袖口一拂,石桌上便凭空多了几样物事。

  不是鲜果,而是早已炮制好的灵果干。

  色泽晶莹,香气清甜,灵意暗蕴,倒比寻常灵果更添几分别致。

  “叨扰二位,备了些粗陋点心,权当佐茶。”

  老翁神色如常,只含笑点头,道了句“有心”。

  显见见过世面。

  那青年水神却眼前一亮,目光在那果干上转了两圈,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老翁。

  见他没有异色,方才从怀里掏出几片晒干的鱼脯与水菜,也放在桌上,权作回礼。

  而后才嘿嘿一笑,不见外地伸手拈起一块灵果干。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送入口中,咀嚼之下,眼中那份惊喜更浓。

  几枚果干落肚,腹中暖意渐生,那青年水神的话匣子便也松快了。

  他自顾自又斟上一杯茶,一仰脖子饮尽,像是要借这股热气,把满腔的怨气一并冲下去。

  “说起来,我来这鹰愁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姜义顺势含笑,温声一问:“哦?怎个说法?”

  青年水神像是逮着了个倾诉的耳朵,立时挥手,声音压低,却压不住那股嫌恶:

  “还能为何?这黑水潭底,镇着一条遭天罚的孽龙!隔些时日,天刑一落,他便在水底死命折腾,搅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烦煞人也!”

  老翁在一旁轻咳两声,声音不大,却正好敲在人耳鼓里,意在提醒。

  可那青年正说在兴头上,又或是怨气横胸,竟当真半点没听见,只自顾自抱怨下去:

  “原本我守着这涧水,虽清苦,却也安稳。平日渡些百姓牲口过涧,替山下百姓消灾祈福,多少积些阴德香火。”

  “谁曾想孽龙来了,不止扰乱四邻,时常上来惊人夺畜,连我渡人的筏子都要来冲散,只为偷吞那些牲口!半点情面不讲,分明是把我当成了摆设。”

  老翁见他拦不住话头,只得偷偷觑了姜义一眼。

  只见这位客人依旧面色平和,似笑非笑,仿佛听得只是山中风雨,并不放在心上。

  老翁心下这才松了口气,干脆拈起一枚果干,埋头细细咀嚼,任由青年水神絮絮而谈。

  水神越说越是惆怅,说到最后,只望着天边的浮云,重重叹了一声:

  “唉,再这么闹下去,莫说积阴德了,山下百姓只怕连我这点香火都不认。到时候,怕是连庙宇都要被推了去哟。”

  言罢,他神色愁苦,连手里的茶水,也似乎淡得没了滋味。

  见那青年水神一副怨天尤人的神情,倒惹得姜义来了几分兴致。

  他提壶为其续满茶盏,语气温润:

  “听尊神这一番话,不知是何机缘,落得守这方水土?”

  青年水神显然没半点防备。

  或是灵果吃得顺心,或是胸中郁气实在压久了,闻言只是一叹,神色间多了几分落寞:

  “说来也算命苦……”

  他挥了挥手,目光空茫,像不愿去触碰的旧事:

  “早年我只是山下的凡夫俗子,一脚踩空,跌进了这涧,被水鬼拖去做了替身。”

  “成了鬼,日日在那冰冷黑水里泡着,只盼着再逮个倒霉人,好把这身枷锁卸下。可……终究下不去那只手。”

  说到此处,他自己先笑了一声,那笑意却酸涩:“害不了人,反倒看见失足落水的,忍不住推一把,把人送回岸上。”

  “年头久了,山下人或是听了些传闻,竟在涧边立了个小庙,烧香祈愿。香火聚拢,阴魂凝实,这才稀里糊涂地,从一个落魄水鬼,熬成了个水神。”

  姜义听到此处,方才恍然。

  原来他这一身狼狈,发髻里氤氲的水汽,衣角未干的湿痕,竟不是方才孽龙搅弄出来的。

  而是他这神位根脚,本就是个落魄水鬼。

  这番来历,姜义心下若有所思,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只端杯与二位社神共饮,又顺势闲话起山川旧闻。

  茶烟氤氲,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

  那鹰愁涧中惊涛骇浪的声势,渐次平息,只余水流沉闷的回响。

  青年水神竖耳听了半晌,见确是安定了,方才重重吐了口气,似是卸下一副千斤担子。

  他起身,对二人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

  “闹也闹完了,我得去岸边瞧瞧,可有被冲垮的地界儿,就不多陪二位了。”

  言罢,不待挽留,身影一晃,早已出得院门,顷刻间没了踪迹。

  目送那青年水神的身影远去,老翁方才收回眼神,落在姜义身上,轻轻一叹:

  “这位小友,虽无什么了不得的出身,却到底是个心善的,才换得这份神缘。只是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难言的意味。

  “也当真是……有些霉运在身。”

  说话间,又似无意似有意地斜睨姜义一眼,目光温润,却深不可测。

  “若是仙长日后得了闲暇,能照拂他一二,助他早些脱离这片恶水,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那笑意平和却疏离:

  “各人有各人的机缘,在下不过一介过客,岂有这般心思手段?”

  老翁听他这般滴水不漏的回话,倒也不恼,反而呵呵笑了两声。

  “是不是机缘,谁又说得准呢?”

  说着,慢悠悠端起茶杯,目光投向涧谷深处。

  “同是一桩事,于某些人是天赐的机缘,于另一些人,却未必不是惹祸的根苗。呵,说不准,说不准呐……”

  话音含混,像是自语,又像是有意留给姜义的余地。

  少顷,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身子一展,已然站起。

  “走罢,老朽带仙长去涧边走一遭。”

  他当先迈步而行,步履看似闲散,脚下却似缩地成寸,几步之间,便领着姜义来至一处悬崖断口。

  此处,正是鹰愁涧的尽头。

  峭壁直上直下,如刀削斧劈,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黑水翻涌,腥风夹着湿寒扑面而来,叫人心魂俱颤,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吹散。

  二人方才立定,深不见底的涧底,便悠悠滚出一道声响。

  那声音里裹着几分不耐的暴躁,底子却虚,像是久经折磨后余下的一点硬气。

  “老头,你又来做甚?”

  老翁闻言,哈哈一笑,抚须朗声回道:

  “三太子勿恼,老朽今番,可是与你带了门亲戚来。”

  “亲戚?”

  涧底那道声音骤然尖刻起来,带着冷冷的讥嘲:

  “我犯下滔天大罪,天上地下,谁不避我如瘟?早已断了个干净,还说什么亲戚?你这老儿,莫不是来此取笑不成?”

  老翁听到此处,神色微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分说,只得扭头望向姜义。

  姜义却依旧从容,似是未将那满腔怨怼放在心上。

  他未开口,只心念一转,体内阴阳二气宛如溪流归海,缓缓运转。

  身上那件看似寻常的麻布衣衫,表面的朴素光华渐渐褪去,露出本来真容。

  霓霞鲛绡之上,流光微漾,一缕极淡却无比纯粹的神韵,自衣袂间氤氲而出。

  那并非姜义自身气息,而是此衣的旧主敖玉,当年亲手镌下的一道印记。

  神韵轻若无物,却带着执拗之意,穿过层层水雾,隔着沉沉黑水,悄然渗入那涧底最深处。

  刹那间,整座涧谷静得出奇,仿佛连风声水响都被压了下去。

  然而这份宁静只维持了须臾。下一刻,鹰愁涧便如一口骤然被掀开的铁锅,猛然翻腾!

  “哗啦!”

  浊浪冲天而起,一颗巨大无比的白龙头颅,轰然破水而出。

  水珠纷飞,威压如山,直扑向二人,刹那之间,天地都像是矮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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