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那片果林,得了灵泉水汽年年熏养,眼下愈发郁葱深邃,枝叶交迭,几乎把头顶那片天都遮得密不透风。

  姜义盘膝坐在灵泉池畔,双目似阖非阖,眉眼清宁。

  吐纳的气息平平稳稳,悠长绵软,仿佛同这片草木生机,一并融入了天地。

  这方小天地里,不闻人语,却也不显寂寥。

  细细听来,泥土间窸窸窣窣,是几只奉过敕令的灵鸡,在果树根下埋头做活。

  爪子扒拉得飞快,把板结的土层刨得松松软软,顺带连冒头的杂草也一并啄去。

  得了调禽法的拘束,这些鸡儿干起活来,比最勤快的长工还多几分利落。

  枝叶高处,又是另一番动景。

  当年初学调禽法时收服的那些杂羽禽鸟,如今也沾了几分灵气,各自忙得不歇。

  麻雀、画眉一类,身形小巧,专在密叶间穿梭,啄落初生的小虫。

  体态略大的,则衔着枝头,细细剔去些长势不佳的细果与枯枝,为来岁丰茂腾出空当。

  翅羽扑簌声,间或夹着几记清脆啄击,错落交织。

  池畔那株仙桃,自得了杨枝玉露的滋养,枝干日渐清奇,叶片间隐隐有霞光流转。

  虽说离着开花结果,还不见半点影子,日夜吐纳的清灵之气,却实实在在地反哺着此地主人。

  在这般灵气盎然之地修行,便如行舟得风,事半功倍。

  姜义只觉这副老皮囊日渐轻快,体内浊气消磨得顺溜,几样压箱底的法门使将出来,也少了从前那份滞涩,多了几分圆转自如。

  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谁能料到如今竟落得这般光景?

  手不必再沾泥,脚不必再踏土。

  只需安坐树旁,凝神搬运浊气。

  顺手分出几缕心神,以调禽法差使着那群不吃工钱的“伙计”,便能将药园果林打理得井然有序。

  这份从容,这份闲适,倒真带了几分传说中仙家气象的模样。

  姜义眼帘微抬,恰瞧见一只灰雀灵巧剪下一截病枝,嘴角不由自主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敛去。

  这日子,倒也……不坏。

  那份清净,终究没能多留。

  林间碎叶被踩得沙沙直响,脚步声急促火烈,带着一股子风风火火的劲。

  姜义眼皮都懒得抬,便知是谁来了。

  果不其然,柳秀莲绕过桃树,怀里抱了一大堆,臂弯里还挎着,指头上更勾着几个布包,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细细瞧去,寻常日用倒有几件,余下的,多是产妇坐月子、未出世的娃娃要用的零碎。

  “当家的,快,腾个地儿。”

  人未站稳,话已到了。

  姜义眼角漾开几丝笑纹,这些日子,他早习惯了。

  只抬手在那小山似的物件上随意一拂,东西便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柳秀莲不是没壶天乾坤的手段,只是她那方寸之地早已塞得满满当当,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了,便只好来“占”丈夫的地盘。

  这一番折腾,为的自然是鹰愁涧里那个快要临盆的孙媳妇。

  算算日子,桂宁再有一两月便要生产。

  那鹰愁涧,说是山清水秀,换句话说,便是人迹罕至。

  平日里,除去守山的老桂、两个新婚的小两口,再加上姜亮每日一趟的灵果物资,一两天也见不着个外人。

  如何瞧,都不是个生养娃娃的稳妥所在,更别提接生坐月子了。

  两边通了气,姜家自然放心不下。

  老两口一合计,干脆一道过去搭把手。

  旁的也罢,总得先伺候得孙媳妇安稳度月。

  自从定下了日子,柳秀莲就跟上了弦的陀螺似的,成日里不是采买便是拾掇。

  吃的、穿的、用的,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备下一大堆。

  姜义也劝过几回,让她先堆到祠堂,待时日一到,再叫姜亮顺路送去。

  柳秀莲嘴上答得极快,可一转头,东西备齐了,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往这果林里来。

  姜义晓得她这份心思,也不点破,只含笑接过,一并收进壶天之中。

  该拾掇的,都拾掇妥了,该备下的,也备得齐全。

  姜义这才慢悠悠踱到老树下,抬头望了望枝叶间的树屋。

  树屋里头,还是那般清静。

  他将村中事务一一与姜曦分说,末了才叮嘱一句:

  “我与你娘此去,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如今大旱年景,说不准哪日生出甚么幺蛾子。你与子安莫要一齐入山,轮着些,勤看顾村子,总要留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姜曦自然应得爽快:

  “爹娘放心便是,一路仔细。”

  说罢,又自屋里取出个包裹递下:

  “这是庄子里备下的礼,也算我这个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姜义也不推辞,抬手便纳入袖中。

  又零零碎碎交代几桩事务,瞧日头渐偏,这才与柳秀莲出了门。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循着熟稔的山径,往鹰愁涧去了。

  如今二人俱有修为,脚程自非往日可比。

  寻常人要走上两三个月的山路,在他们脚下,也不过数日功夫。

  直到踏入蛇盘山地界那刻,姜义脚步微微一顿。

  周身五感神识,像被无形薄膜轻轻一裹,忽地钝了半分。

  身后那片走了数日的天地,陡然远了,淡了。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只一瞬。

  旋即,一股熟悉的神念如温水般拂过二人周身,那层若有似无的滞碍,便悄然散了。

  姜义侧目望向柳秀莲,两人眼里都映着一抹不解。

  未及开口,前方三尺的土地,忽然松动。

  泥土轻轻一涌,一道身影探了出来,衣衫整洁,竟不带半点尘土。

  来人正是老桂,脸上堆满热络的笑,一见二人,便拱手迎上:

  “哎呀,亲家公、亲家母!可算把你们盼来了!一路辛苦,快快,里头歇歇,都备好了!”

  口中连声称着“劳烦”,那股子热情,倒将方才那丝怪异冲淡不少。

  心头疑虑,便也暂且按下。

  来都来了,总不好揪着人家的地盘问东问西。

  客套寒暄,总归是少不得的。

  姜义点点头,侧身把柳秀莲让上前去:“这是我那口子。”

  又转头道:“这位便是老桂,桂宁的阿爷。”

  一番见礼,老桂在前引路,三人穿过一片静林,便到了那座熟悉的里社祠。

  祠堂还是那祠堂,只是瞧着规模又阔了几分。

  前祠依旧庙宇模样,青瓦飞檐,香火气混着草木清芬,添了几分庄严。

  绕到后头,却添了几间泥坯屋舍,窗明几净,院里还晾着衣裳,平添了几分人家烟火气。

  桂宁虽是姜家孙媳,日常却仍住在祠里,极少往涧口水神庙去。

  这事说来,也颇无奈。

  她那半人半鬼仙的根脚,享些香火自无妨。

  可毕竟有血有肉,终不好整日在自家神庙里晃。

  真要叫过路香客瞧见,庙祝的妻子,竟生得与庙中神像一般无二。

  这话若传出去,是非怕要扯不清。

  夫妻二人进了厢房,一眼便见榻上半倚的孙媳桂宁。

  腹部高隆,该有七八个月的身子。

  许是香火温养,面色红润,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神祇的清冷,多了些寻常女子的温软。

  见着公婆,她便要挣扎起身。

  还未使上力,柳秀莲已三步两步上前,将人按住。

  “哎,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话里带着嗔怪,手却顺势拉她坐稳,口中絮絮叨叨问起。

  没几句,她的眼睛便在屋里转了一圈,眉头也跟着蹙了。

  嫌那窗纸糊得不严,怕夜里漏风;

  又嫌床头安神香气味太冲,不合孕妇。

  这些细处,姜义与老桂两个大男人,自是想不到的。

  柳秀莲嘴上不停,手底也没闲着,东挪西理,不一会儿,屋子便比先前妥帖了几分。

  老桂在旁瞧着,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搓着手,愧疚又感激:

  “亲家母,真是……真是帮了大忙。”

  “自家人,说这些就生分了。”

  姜义在旁含笑应了一声,说着,手腕一翻,往外取东西。

  先是几位姑婶备下的见面礼,随后便是一堆柳秀莲临行前硬塞进壶天的杂物。

  吃的、用的、娃娃的小衣裳,七七八八,很快在屋角堆起一座小山。

  屋里屋外,事事拾掇得停当。

  柳秀莲这才从行囊里捧出一只灵鸡,早在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转身往灶房去了。

  那鸡虽不是赤、金、青三门正脉,毕竟常年在灵泉边刨食,饮的是泉水,啄的是仙桃落叶,一身肉骨,早脱了凡俗。

  灶房里烟火渐起,姜义便没多留,自个儿信步出了祠堂,往鹰愁涧行去。

  到底是到了人家地界,于情于理,总该与那位正主打个照面。

  鹰愁涧还是那涧,只是遭了大旱,以往奔腾汹涌的气势,如今收敛了不少。

  涧水退去大半,石滩裸露,少了险峻,多了几分萧索。

  姜义立在潭边,不轻不重唤了声:“三太子。”

  水面一荡,敖烈自水中升起,眉宇桀骜如旧,只是多了几分沉凝。

  见着姜义,他神情稍缓,点头示意。

  姜义也不多言,依旧袖中取出新采的灵果奉上,随口寒暄几句,又提了提西海的近况。

  无非龙宫忙着抢占水府神位,人手捉襟见肘的闲话。

  待他回到里社祠时,灶房里早已氤氲着浓浓鸡汤香。

  院中却静悄悄,不见老桂身影。

  直到天光渐敛,姜钦才自水神庙回来。

  见了阿爷阿婆,他规矩行礼,随即鼻子一动,脸上笑意便带了几分孩子气:

  “好久没尝过阿婆的手艺了,还是这个香气。”

  柳秀莲眼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心疼地拉过孙儿的手,上下细细打量,嘴里絮絮叨叨问着近况,末了少不得又叮嘱几句照料孕妇的要紧事。

  说话间,天色已沉。

  院门口,老桂的身影这才不紧不慢地现了出来。

  他手里拎着几样东西,有巴掌大的锦旗,也有几面温润的玉盘,上头细密刻着符纹,看着倒像是布阵的家什。

  姜义眼角余光一掠,心头便轻轻一动。

  今日踏入蛇盘山时,那股子隔绝内外的滞碍感,源头八成便在这些物事上。

  老桂却似拎着几件寻常农具,随手往墙角一放,拍了拍手,笑道:

  “桂宁快要临盆,怕会生出些小麻烦,提前备着,有备无患。”

  说完掸掸衣袖,神色淡然,旋即热络招呼:

  “来来,亲家公、亲家母,快入席。”

  “小麻烦”三字,落在姜义耳中,却叫他心头微微一滞。

  麻烦?

  桂宁这半人半鬼仙的根脚,生孩子还能遇上什么麻烦?

  一瞬间,前世看过的那些话本桥段便往脑子里冒。

  什么人鬼殊途、阴阳相冲,天罚骤至,五雷轰顶……

  可再看老桂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全不像在应付什么大劫。

  姜义心头的水波,终是悄然压了下去。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面上依旧平淡,随老桂一同进屋。

  席间推杯换盏,无非说着些儿孙如何争气的场面话。

  一顿饭过后,夫妻二人便在里社祠里落了脚。

  日子过得清静。

  老桂依旧是早出晚归,在山里鼓捣他的阵法。

  姜钦白日里得去水神庙当值,候着那些过涧的香客行人。

  如此一来,照料桂宁日常起居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两口肩上。

  好在柳秀莲是个过来人,伺候月子、照料孕妇的门道,比谁都精。

  姜义只在旁边搭个手,搬搬重物,倒也谈不上劳累。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滑过去。

  转眼,一个月将尽。

  桂宁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这鹰愁涧地处偏僻,别说人烟,连个鬼影子都难见,更别提什么稳婆产妇。

  临盆这等大事,便只好由柳秀莲领着姜钦,在里头张罗。

  姜义与老桂两个亲家公,则只能在外头候着。

  换作寻常人家,此刻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一阵鸡飞狗跳。

  可这二位,面上神情,却都还算镇定。

  尤其老桂,他家在那阴曹地府里,不知攀着多少沾亲带故的门路。

  旁人眼里的生死大关,落在他眼中,怕是与回趟老家也差不离。

  横竖等着也是等着。

  姜义端起手边的凉茶,呷了一口,像是随口闲谈般,开了腔:

  “亲家公,前些日子你说的那桩‘小麻烦’……眼下,可方便说说?”

  这念头,他心头搁了小半月,总归不大落底。

  如今到了节骨眼上,问明白些,心里也好有个计较。

  老桂听了,脸上先漾出一丝笑意,摆手道:

  “不碍事,当真不碍事。”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目光里添了几分莫测,打量着姜义:

  “亲家公可曾听说过,有那天赋异禀的胎儿,降世时会引得天地有所感应?”

  他顿了顿,自顾自续道:

  “譬如紫气东来,或是异香满室,经久不散。再或者,百鸟来朝,绕梁三日之类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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