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先是有了声响。

  嗡嗡的。

  像隔着院墙,听那盛夏午后最聒噪的一枝蝉,一声声黏在耳膜上,叫人心烦。

  又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酱缸边转圈,乱成一团,听不清,也赶不散。

  姜义想抬手去挥,却发现手脚沉得不像自己的。

  像是忽然换了副身子骨。

  这是哪儿?

  他心里一动,便觉那动念也滞,像被人按在水底。

  好容易挪动了几分气息,才将那两扇浸水的眼皮,慢慢掀开一道缝。

  光涌了进来。

  亮晃晃的,混成一团,像透过油腻腻的窗纸,亮,却糊。

  他下意识地眨了两下。

  那层纸才算化开些,模糊的色块也有了形。

  一张脸,离得极近。

  瞧着眼熟。

  是柳秀莲。

  那张平日总带笑意的脸,此刻白得发透,像被风一吹就要碎。

  姜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

  视线越过她那单薄的肩头,瞧见半屋子的人。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皆是自己晚辈,都围着床榻。

  寂静中,只有那阵嗡嗡声还在,近了,也真了。

  他心神往里一沉。

  那一沉,如石入深潭。

  神魂底处,一点黑白气机悠悠浮动,仿佛在溪底蛰伏了一整个冬的老鱼,懒洋洋地摆了摆尾。

  便是这一摆,清凉自心底泛起,顺着无形脉络,一寸寸地荡开。

  阴阳二气缓缓交织,如解冻的溪水,自神魂深处流出。

  那股气机,不急不缓,替他将一缕缕滞涩的思绪轻轻梳开。

  水渐清。

  思绪一根根续上。

  纷乱的念头归了原位。

  眼前的光影,也跟着那份清明,一寸寸变得真切。

  “我……怎么在家中了?”

  姜义嗓子里像灌了沙,话说出来,轻得发飘。

  柳秀莲红着眼圈,一边拿袖子去擦那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一边断断续续道:

  “是钧儿……这孩子刚要往山里钻,走到那小径口,才瞧见你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那儿,这才背了回来。”

  她说得急,又带着后怕,声里隐隐发颤。

  姜义静静听着,没吭声。

  那双刚有了点神气的眸子,从柳秀莲那张哭花了的脸上挪开,缓缓地,落在不远处的姜钧身上。

  那小子正垂着头,像做错事的模样。

  姜义皱了皱眉,似是心头还有个线头没理顺。

  想了半晌,才又开口,嗓音干得像砂纸摩砂纸:

  “我记得……摘了一整篮的桃儿?”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我桃呢?”

  屋里一时静了。

  那满屋的愁气,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冲开了一道缝。

  姜钧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才想起什么似的,抽了抽鼻子,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地答:

  “当时……光顾着把阿爷您弄回来,哪还顾得上别的。后来再去看,地上就剩个空篮子了。”

  他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来,是便宜了山里那帮嘴馋的猢狲野鸟。”

  “猢狲野鸟……”

  姜义轻声念着,眼神里那点刚聚起来的光,缓缓又散了开去。

  不对。

  他记得分明。

  在那片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

  后腰上,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那一下,不是跌倒的闷痛,也不是岔气的抽痛。

  倒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姜义那双浑浊的眼珠,又缓缓转了回来。

  灯影在他眸底一晃一晃,像是要从那层薄雾里,捞出点什么。

  他看着姜钧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你发现我时,可曾瞧见……有旁的人在左近?”

  姜钧几乎没犹豫,径直回道:

  “没瞧见旁人。那山道口就那么点地方,若有生人,孙儿岂会看不见。”

  话音落下,他那双眼却已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床沿那条雕得模糊的木纹上。

  似不经意,又似有意。

  “倒是昨日,便觉着阿爷您气息有些浮动。”

  他忽而换了个话头,语气自然得很:“是不是修行上出了什么岔子?”

  屋内静极。

  姜义心头的那点疑雾,仍未散净。

  只是他一抬眼,瞧见柳秀莲那双眼珠又红了半圈,瞧见一众儿孙满脸的紧张与惶然,心底那点疑念,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许是我心急了些。”

  他语气平缓下来,像是在安抚众人,也像在对自己说,“确是险些走了火,冲了心脉。”

  说罢,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不似笑,倒像是一种无奈。

  “想来是还没缓过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他抬手摆了摆,那动作慢腾腾的,气力也不大:

  “都散了吧。让我再躺会儿,歇歇,歇歇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病榻之侧,一时只剩呼吸声。

  终是姜锦走了上前。

  她年纪不大,手指却修长白净,端了个小凳在榻边坐下,三根指头轻轻搭在脉门处,静了半晌。

  “阿爷的身子骨,没什么大碍。”

  她终于开口,声音柔得像院外风过桃叶:

  “只是气血冲涌,思绪略乱。我稍后去配几剂安神养气的汤药,喝上几日,便当无恙。”

  屋里的气息,才算松了几分。

  只是那灯火,在姜义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神情里,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窦。

  柳秀莲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下午的惊惧都一并吐出去。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姜钧身上,神情间那点慌乱也跟着敛了去,重新带上几分当家主母的利落。

  “钧儿,”她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不是说,还得上山修行么?你阿爷这儿有我们照看着,不会出岔。你自去便是,莫要耽搁了正事。”

  姜钧目光一动,越过人群,落在床榻上。

  榻上那双年老的眼,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这个示下,他不再多言。

  只是朝着床榻方向,深深一揖。

  衣角一拂,转身而去。

  人影出门时,夕光正斜。

  那光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背,又被门扇吞没,只留下一线淡影。

  柳秀莲目送他出门,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人,见姜义气息仍显疲乏。

  便忙又转身,对着屋里那一屋子的儿孙轻挥了挥手:

  “都先出去罢,让人好生歇歇。”

  众人不敢作声,皆垂手应是。

  脚步声极轻,几乎不沾地,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

  柳秀莲留下来,俯下身,替姜义掖了掖那散开的被角。

  “你先安心歇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化进空气里去,“什么都别想。锦丫头的药,我看着火熬,等熬好了,再叫你。”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不等回应。

  临出门时,顺手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带上。

  门轴摩擦的一点细响,像一根线被剪断。

  屋内的光、气息、声息,一并寂了下去。

  静极。

  只余姜义一人,枕着昏沉的气息,半倚半躺。

  可心头,却一寸也静不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腰后,眉心一点皱纹。

  那后腰的痛,不似跌撞,不似气机乱窜。

  分明似是被人踹了一脚。

  姜义阖着眼,面上神色安稳,似已沉入梦乡。

  可那一缕阴阳二气,却早在神魂深处悄然流转。

  清凉如水,细细渗透,一寸寸拂去识海中残存的昏沉。

  那些乱如麻的念头,被轻轻抚平,似风过秋塘,波纹一层层散尽。

  心神渐静,他便分出一缕极细微的神意,如丝如烟,自内而外地巡行。

  由皮入肉,由肉及骨,再探至五脏六腑。

  气息行至一处,皆是寻常。

  除却那点走火后淤滞的气血,并无异象。

  连那后腰之处,也光滑如初,肌理如旧,毫无半点外伤痕迹。

  他心头微疑。

  莫非真是走火误心,虚惊一场?

  正胡乱思忖着,忽觉后颈窝处有些扎痒。

  像有根极细的发丝钻进了衣领,软软缠缠,搔得人心头发躁。

  姜义微微一皱眉,抬起左手,往颈后探去。

  指尖胡乱一捞,便捻着了那作祟的玩意儿。

  将手拿到眼前,摊开。

  只见指尖上,正捏着一根寸许长的毛发。

  那毛发,通体金黄,在从窗棂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近乎于金属般的光泽。

  毛身柔韧,根部却带着一个细微的、自然的弯曲弧度。

  瞧着……

  倒像是根猴毛。

  只一眼,姜义心底似有物被猛地拨了一下。

  那双半阖的眼,陡然一凛。

  方才还带着病气的瞳孔,此刻骤缩成针尖,一点寒芒,自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有个念头,在心头晃了一下。

  姜义深吸一口气,心头的那股冷意渐渐压下去。

  气息在体内一转,指尖轻轻一抖,那根金毛仍横卧掌中。

  稍稍凝神,将一缕法力渡了过去。

  那法力细如丝线,缓缓流淌,从根到梢,往返了数遍。

  一切静极。

  没有灵光回涌,也无半点波动。

  那根毛发依旧沉沉地躺着,温润如常,软中带韧。

  若只凭眼与触去辨,的确再寻不出半点异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姜义眉头轻轻一皱,心底那根弦却并未松开。

  不再多试,只抬眼一扫。

  床头那只矮几上,放着柳秀莲平日收首饰的小荷包。

  他伸手取来,将里头的碎银与簪花尽数倒出。

  然后,极轻极稳地,将那根金毛放入,

  又用那片鸳鸯绣面一层层包裹,裹得极紧,仿佛要隔绝世间一切气息。

  手指仍未放松。

  他又俯身,从床底摸出一个旧檀木匣。

  那匣常年封着,木香淡淡,细纹如水。

  将荷包放入其中,合盖。

  木盖落下时,那声轻微的“咔”响,竟听得格外清晰。

  姜义沉默片刻,心念微动。

  檀木匣随即消失,被收入那一方壶天芥子中。

  在那方袖中乾坤里,他寻了个最深、最稳妥的角落,将其安置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靠回枕上。

  烛火在风口微颤,光影摇晃,照得屋内的影子长了又短。

  他阖上眼。

  屋中仍旧一片静。

  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后几日,姜义便真成了个闲人。

  晨昏两顿饭,三碗药,一张床。

  除了躺着,便是坐着。

  那药是姜锦调的,草木气浓,苦得舌根都发麻。

  偏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像山间新断的竹叶,凉丝丝地从喉头滑下去。

  每次喝药,柳秀莲都守在一旁,盯得紧,一滴都不能剩。

  姜义嘴上也说过几回,说自己身子骨自己晓得,早无大碍。

  再这么躺下去,筋骨都要躺酥了。

  可话一出口,便被柳秀莲堵了回来:

  “那日你倒下时,脸白得跟纸似的,还说没事?老老实实躺着!什么时候这脸色红回来了,什么时候再说下床的事。”

  她说得板正,语气里却透着那股子柔。

  姜义拗不过,也只能由她。

  只觉这几日,屋里头的风都比往常轻,连日头照进来,都带着药香。

  他躺着,久了,难免生出几分烦闷。

  外头的功夫是做不成的,心里头的功夫,却总能做。

  他便静下心,调息入定。

  神思一转,意识沉入那方寸之间,内视己身。

  那门呼吸吐纳的法门,早已熟至骨里,不假思索,气息便自行流转开来。

  一呼一吸,细微而绵长,如春水暗行,悄然与天地气机相合。

  心神顺着气息的轨迹,缓缓沉入五脏。

  去看那五团似石非石的浊气,仍旧沉在原处,顽而不化。

  他早也不指望能有变化,只当每日擦拭陈剑一般,持之以恒地冲刷、打磨。

  可这一回。

  他忽觉不太一样。

  那股自内而生的气息,似是多了几分韵意。

  又似在无形间,与某种不属于己身的韵律相合。

  轻、淡、若有若无,却分明,不似从前那般呼吸。

  姜义心神一凝。

  屏了外息,将整个人都沉进那一口内息的流转里,细细体味。

  ……果然不同。

  往昔修炼这门吐纳法时,一吸一呼,不过是顺势而行。

  气入丹田,如春风化雨,散入四肢百骸,润物无声,却也随之而散。

  他虽能引导其势,却终究只能借流而行,却无法挽流为渠。

  可此刻。

  姜义心念微动,意若轻羽。

  那股氤氲之气,竟真被他一敛,凝成一团,静静浮在丹田之中,既不散,也不乱。

  姜义暗暗一惊,又试着将之拉伸。

  那团气息便如温玉被丝线穿引,细若游丝,却凝而不散,在他心意所至处,随之舒卷。

  再一催念,那丝气线又散为团雾,柔和地旋回丹田之内,流转不息。

  聚则成针,散则为云。

  收放由心,恍若多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再试几次,气息如影随形。

  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掌控感,让他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畅然。

  静室里,烛火无风自晃。

  姜义面色依旧平静,只那双眼底,却有波光一闪,若有若无。

  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一下。

  姜义再也按捺不住。

  心念一催,丹田中那一团温驯如意的气息,登时灵动起来。

  不循经络,不走常路,径直化作一缕细若游丝的气线,悄无声息地朝着最近的那一处脏腑,游弋而去。

  肾脏,属水。

  其间盘踞的,正是那五团浊气中最阴寒的一团。

  往日里,吐纳所得的气息冲刷至此,皆被那股寒意吞噬得无影无踪,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而今不同。

  那缕气线凝而不散,锋芒暗隐。

  姜义咬牙,心念一转,竟让它带着几分狠意,直刺那团浊气深处!

  轰。

  一瞬间,阴寒之意如冰潮倒卷,逆流而上。

  那寒意之烈,几乎要将神魂都冻裂开来。

  可姜义非但未退,反倒微微一震,紧闭的眸中迸出一丝狂喜。

  成了!

  他分明感到,那团盘踞多年的浊气,在这一击之下,竟微微动了。

  虽不过一线,如冰山崩裂的第一个细缝,却已是前所未有的松动。

  紧接着,一缕极细极纯的气息,从那缝隙间悄然渗出。

  那气息,清润如泉,带着几分幽幽的寒光,在体内流淌开去。

  一寸寸,温养血脉,濯洗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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