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这一去,又是半月光阴。

  直到这日黄昏时分,他的魂影重新现身,飘然入堂。

  屋内灯火初上,饭菜正热,一家人围坐着,话题无非柴米油盐,笑声温和。

  热气氤氲间,姜亮那道魂影在烟气里凝了形,似也沾了几分人气。

  这一回,他脸上的神色,比上次更亮几分,眉目间带着压不住的欢欣。

  “禀告父亲娘亲,锐儿封赏的事,定下来了!”

  话音才落,众人尚未来得及回神,他已笑着接道:

  “升任护羌校尉司马,日后仍主镇抚羌地!”

  “护羌校尉司马……”

  柳秀莲正要夹菜的手一滞,筷尖上的油花在灯下闪了闪。

  那正是姜亮生前的旧职。

  当年他得此官号,是在战阵上拼命得来的。

  马奔腾,血雾迷天,他提刀斩下数名羌将的头颅,方换这顶乌纱。

  如今孙儿并无沙场战功,一封诏书在手,便可平步而上,且上司又是自家岳父……这其中的滋味,不消细问。

  堂中先静了片刻,随即是一阵低笑,像被春风拨开了闷气。

  “好,好啊!”柳秀莲反应过来,眼角已微微发红,连声应着,笑里透出一点抑不住的激动。

  当晚,姜家大设宴席。

  柳秀莲亲自下厨,多添了几样荤素。

  灯下热气翻滚,酒香氤氲,几碗清汤几盏淡酒,竟也添了三分喜色。

  席间无旁人,只有一家老小。

  姜义饮得不多,只静静看着。

  笑声在耳边起落,灯火摇曳,把他鬓角的白映得更亮。

  宴散时,夜色已深。

  杯盘横陈,酒香里还残着几缕热气。

  人声一点点散去,小辈们带着醉意各自回房,只余堂中灯火半明,静得能听见烛芯的轻爆。

  姜义与姜亮父子二人,对坐无言。

  方才席间那份喜气,此刻已全褪净。

  姜亮的魂影在烛光里微微晃动,脸上那抹笑意,退得干干净净。

  “还是爹高瞻远瞩。”

  他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涩。

  “此次锐儿进宫……果真险些惹祸。若非李家那位老御医在旁死死拦着,只怕……”

  话未尽,却已沉沉有声。

  姜义闻言,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只抬眼轻声问道:

  “他在宫中,瞧见了些什么?”

  姜亮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似是从魂魄里透出的寒意。

  “锐儿说,那位新帝,并未临朝。”

  “就连封赏,也是在后宫的一处暖阁。”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发苦。

  “那暖阁中……宫娥采女皆着薄纱亵裤,以便随时承恩。”

  “而那御座之旁,还蹲着几条犬彘,皆披官服,头戴朝冠。”

  话音轻轻落下,堂中一时寂然。

  姜义并未出声。

  烛火微颤,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

  良久,也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微,却似早已知晓,只是被现实再度印证罢了。

  沉默良久,姜义才抬起眼来,出声问道:

  “锐儿那边……可还好?”

  姜亮那道魂影微微晃了晃,似在斟酌。

  片刻后,才缓缓道:

  “人是安的。”

  “只是……心,怕不大安。”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

  “原先锐儿还同我说,想趁着受封之机,向朝廷请命,开仓赈灾,哪怕多发些粮米,也算有些益处。”

  “可见了那宫中景象后,却是连话都没再提。”

  “封诏一领,转身便退。”

  语至此处,姜亮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味道。

  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堵着一口气。

  “想来,是彻底对这朝廷……死了心。”

  姜义一时垂眸不语,看着桌上茶盏。

  杯中茶汤微晃,几片茶叶浮沉其间,像极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浮者不稳,沉者无声。

  这便叫着哀莫大于心死。

  那不是怒,不是怨,而是一种发凉的静。

  姜义心里清楚,这个自小带着几分侠气、几分赤诚的孙儿。

  自此以后,怕是再不会对那座金碧辉煌的洛阳,怀有半点指望了。

  思及至此,姜义眉间微蹙,忽然开口:

  “你这个做父亲的……”

  “这时候,理该陪在他身旁的。”

  姜亮闻言,凝出的那张面孔微微一僵,神色有些古怪。

  “原本孩儿也是这般打算的。”

  他说着,声音里透出几分无奈与委屈。

  “只是……锐儿出了宫门,便遇上了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之弟,名唤张宝。”

  “此人近日正代兄长之名,在洛阳间来往游说。”

  他略一顿,似觉有愧。

  “二人起初只是闲谈寒暄,哪知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后来便受了张宝之邀,说要去结识些‘志同道合’的新朋友……连家也未曾回。”

  “什么?!”

  茶盏忽地一震,撞在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声响不大,却似惊雷乍作,将夜色劈得粉碎。

  姜义那张素来沉静如古井的脸上,浮起一丝罕见的厉色。

  双目如电,盯着姜亮那道魂影。

  那目光里不止是讶异,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与责备。

  这等要紧之事,竟到此刻才说。

  姜亮被父亲这一瞪,魂影微颤,脸上血色俱无。

  许多年未曾见父亲这般神情,那股无形的威势透体而过,饶他只是一缕残魂,也觉遍体生寒,连轮廓都淡了几分。

  半晌,姜亮硬着头皮,声音压得更低些,像在替自己儿子求情:

  “爹,其实照孩儿这些年见闻,那太平道……”

  他顿了顿,像要把话掰清楚。

  “孩儿虽在长安当差,但牌位一摆,常与洛阳、凉羌诸处来往。所见所闻,那太平道,确实在济世救人。设符水、施汤药,活人无数。”

  “手段或粗糙,倒比那些高坐云端、只知搜刮民脂的庙观来得实在。也比……也比当今朝廷,更像个样子。”

  话语里带着替儿子辩解的急切:

  “锐儿性子直,又亲见宫中那等腌臢,他遇上张宝这类人,此刻遇上张宝这般人物,会觉投契,倒也不难理喻……”

  姜义未待其言尽,便冷冷打断,声音不高,却每字落地有声:

  “你立刻去寻文雅。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叫锐儿远离那群人。”

  姜亮在灯下微微一滞,迟疑了片刻,终是低声应道:

  “爹令在上,孩儿自当尽力而为。只是……只是锐儿如今已非孩童,又为朝廷亲封的护羌校尉司马……”

  “若他执意不肯回,孩儿与李家……恐怕也难有把握。”

  话未了,堂内的气氛陡然冷了几分。

  姜义神色更沉,像把夜色压了重一分。

  “我说了,无论用什么法子。”

  片刻后,似是怕小儿不知其中轻重,又补上一句:

  “若是你们劝不住,他执意不回,我就亲自去一趟洛阳。”

  他又开口,语气更沉:

  “就算将他腿打断,也得把他带回来。”

  姜亮见父亲语气冷厉,便知已是动了真怒。

  心下一凛,也不再尝试辩驳,忙俯身一揖,低声应下。

  魂影不再多言,灯火摇曳间,那抹虚影缓缓淡去,只余一缕青烟,散在半空。

  眼看小儿离去,堂中重又归于寂然。

  姜义这才收敛了面上那抹厉色,身心俱疲地长叹一声。

  小儿之言,他又岂不明白?

  如今世道飘摇,那太平道的口号,比朝廷的诏书更能入人心。

  只是他也知,这火燃得太旺,终究要焚身,济世之名,终将成为灭世之因。

  姜义身为姜家之主,怎忍眼睁睁看着自家骨血,去赴那条注定粉身碎骨的路?

  奈何此事牵连前尘记忆,不能言,亦难辩。

  眼下也唯有借着这副家主的威严,强行压下。

  堂中寂静依旧,灯影微晃。

  姜义心中却一时静不下来,似是神魂间起了滞意。

  姜义知晓,以这般心绪去吐纳炼气,只怕非但洗不去浊气,反添几分郁结。

  思绪片刻,索性放下修行。

  微一侧身,袖袍轻拂,整个人便化作一缕虚影,随风掠出家门,向着蝗虫谷方向而去。

  夜里的蝗虫谷,比白日多了几分阴气。

  虫鸣已绝,鸟声亦无,只余乱石间的风,呜咽如鬼,带着一缕散不去的腥味。

  月光冷白,照得石影横斜,在谷底拖出一条条长影。

  每一处暗处,都似藏着一双眼,静静望人。

  姜义方落定身形,神念已无声铺开,如水银泄地,润入每寸泥石。

  片刻之间,便已锁定在那只巴掌大的碧蝗身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还有一缕阴寒气息,正自暗中潜行,循着石缝,一寸寸逼近。

  那是一头漆黑的蝗妖,甲壳黝然,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潜行之术,颇得三分火候。

  碧蝗却似无知,左蹦右跳,触须轻探,一派天真模样。

  仿佛不晓,死气已近。

  姜义神念淡淡覆下,唇角却已微微挑起。

  那小家伙看似乱蹦,实则步步有法。

  无声无息间,已闯入一尊金羽灵鸡的警戒之域。

  到得近前,碧蝗忽地一伏,静如石头。

  这一伏,正是“请君入瓮”。

  土石微耸,黑影暴起。

  那漆黑妖虫如毒箭离弦,直扑而来。

  可它快,那半阖双眼、如金铁雕成般的老禽,更快。

  只听一声轻响,不足为“噗”。

  金影如电,后发而先至。

  那漆黑蝗妖尚在半空,便被一只铁喙当头啄下。

  身子一僵,旋即坠地,摔成一滩烂泥,连抽搐都省了。

  老禽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低首三两口,便将那躯壳里最精粹的血肉尽数啄净。

  又抖了抖翎羽,理顺羽根,慢吞吞踱回原处,半阖着眼,再度作了假寐。

  谷中重归寂静,只余腥气微浮。

  良久,那碧蝗才探出身子,触须一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它将那空壳与残屑,一点点啃净,连碎翅也不曾放过。

  姜义立在谷沿,微风掠衣,目光深处却多了几分凛意。

  借刀杀人,借力化势。

  这巴掌大的小东西,竟把他先前那道神念之令,与谷中形势,一并算得明白。

  想来那黑蝗潜行之时,它早已察觉,只是装作无知,引其入套罢了。

  好一个……通了人心的孽物。

  姜义心念微动,身形飘然,落在谷中一块巨石之上。

  他方立稳,那只埋头啃食的碧蝗便突地一僵。

  残壳未尽,便舍了嘴,慢慢转身。

  两只前足并拢,伏地如拜,头几乎触土。

  片刻,一缕神念隔空渡来。

  已无半月前的生涩惶恐,反倒多了几分条理,隐隐透出恭敬与臣服。

  姜义感受着,心下微讶。

  半月光景,这小东西在谷中以借刀杀人之术,怕是已吞噬了不少同类。

  他神念一转,如探路的丝线,轻轻落在那碧蝗身上,不带压迫。

  这一次,那道意念无有迟滞,凝成两个分明的字,缓缓印入姜义识海。

  “主人。”

  果然,开窍了。

  姜义念头再起,语意平淡:

  “尔等受何人驱使?根脚在何处?”

  碧蝗神念微颤,似在翻找记忆。

  良久,方传来回音:

  “玄蝗子。”

  “自地底深处而来。”

  ……玄蝗子。

  姜义心头一动。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此名。

  心底轻轻松了半分。

  能对得上,便是未曾撒谎。

  “那玄蝗子,又是何等来历?”

  姜义神念再催,语意更紧,“其背后,可还有旁人?将所知的,都说来。”

  碧蝗的念头一滞,似在那点可怜的传承里,艰难翻寻。

  半晌,才吐出四个字:

  “万蝗之祖。”

  再问其余,便只余一片混沌。

  以它这等浅薄的灵识,能记下的,也到此为止了。

  姜义心下微叹。

  问了半晌,不过些似是而非的皮毛,连点像样的头绪都捞不着。

  索性顺口一问:“那你们上地面来,又为何事?”

  他原本也没抱什么指望。

  蝗虫过境,无非寻食。

  这道理,千古皆然。

  谁知那缕神念方一触及,碧蝗竟似被刺中了逆鳞,整团气息激荡如潮。

  那回声陡然变得清晰,语意单纯得几乎可怖,带着一种本能的执念,一遍又一遍在姜义识海回荡:

  “上地面……”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声声如咒,阴风似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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