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曦见场中那一幕,早已忍着笑意,朝那边招了招手。

  “潮儿,铭儿,快些过来。”

  两个小家伙闻声,立刻停了拳脚,脚底抹油似的跑了过来。

  姜曦一手揽着一个,笑着替他们引见:

  “这位,是你小表叔刘承铭。”

  “至于这位,便是你潮弟弟,姜潮。”

  姜潮仰着头,眼珠子一转,脆生生地喊了句:“大哥!”

  那声调明亮得很,带着几分天真,也带着一点小得意。

  刘承铭却显得有几分犯难,挠着头,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截、气度不凡的“侄儿”,思量了半晌,才半是犹豫地开口:

  “……侄儿哥?”

  这一句一出,姜曦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姜潮这小子,自小跟三只妖精混熟了,性子野得很,也精得很。

  他绕着姜鸿转了一圈,乌溜溜的眼珠滴溜乱转,最后落在那双空空如也的手上。

  眼神里那点意思,不言自明,

  姜鸿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盯得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他方才心神都还悬在那两孩子身上,惊于筋骨不凡,叹于神魂炽盛,竟一时忘了还该行礼。

  念及此处,他笑了笑,抬袖一拂。

  几只玲珑玉盒,随风落在众人面前,玉光莹莹,灵气缭绕。

  “初次见面,备了些薄礼,”他说得温和,语气里透着几分谦恭,“还望姑婆、小表叔、潮弟,不要嫌弃。”

  话音一落,刘承铭眼睛先亮了,姜潮更是眉开眼笑。

  众人依言揭开玉盒。

  姜曦手中那一对珠子,碧绿如春水,莹然生光。

  入手微凉,紧接着便有一缕清润的生机,自掌心沁入心脾,似有细细嫩藤,于魂海深处舒卷生长。

  她垂眸一看,心里微微一动。

  这珠子,竟正合她神魂中的那一道木气。

  姜潮的玉盒里,卧着一株赤红小珊瑚,火意蒸腾,似随呼吸轻轻摇曳。

  那火气纯烈非常,方一现身,周遭空气便隐隐起了涟漪。

  小家伙伸手去摸,被烫得“嘶”地一声,忙又缩了回来。

  至于刘承铭,他那盒里头,是一套由深海沉铁锻成的护臂与护腿。

  乌沉沉的色泽,泛着冷光,入手极重,压得他手臂微沉。

  这等宝物,正合他这筋骨路数。

  可随身佩戴,又能无形加重负担,于举手投足间磨炼筋骨。

  三件礼物,皆是用心。

  其材质、气息、功用,无一不契着各人的道途。

  显然,这些都不是姜鸿临时起意之物,而是他爹娘早早斟酌,细细为几人准备好的。

  礼已分完,场间一时静了静。

  姜鸿心头却浮起一丝莫名的紧张。

  他不时偷抬眼,去瞧众人的神色,指尖在袖里微微绞动。

  在来两界村之前,他自然是自信满满的。

  西海龙宫出品的灵物,放在这凡俗尘世里,何止珍稀?

  随手一件,足够修士争破头。

  可今日亲眼见过这几个堂弟表叔,再瞧那隐隐鼓荡的气机,他那点自信,却不由得松了几分。

  果不其然,那两个小家伙倒也规规矩矩地谢了礼。

  可当他们掀开玉盒,打量一番后,脸上神情却平平。

  无惊无喜,也无那种见到稀世珍宝时的雀跃。

  姜鸿一时也有几分窘,站在原地,不知手往哪儿搁。

  脸上微微发烫,心下暗想:这火珊瑚、沉铁臂具,便是放在宝物如云的西海龙宫,也绝不算失了体面。

  怎地到了这儿,倒像自己寒酸似的。

  他还在盘算着该说些什么,忽听身侧一阵窸窸窣窣。

  那小姜潮已悄悄凑了过来,眼珠滴溜一转,回头望了望,见刘庄主并未留意,便踮脚贴近他袖口,神秘兮兮地问:

  “大哥,你身上……带钱了没?”

  姜鸿怔了怔,随即慌忙伸手去掏。

  他自小在西海长大,又在泾河水府当差,何曾用过这凡尘铜钱?

  那袖中一阵乱摸,摸出些符纸、贝纹,末了才抖出几枚大钱来。

  半旧,边上还沾着香灰。

  那是他前些日子巡视龙王庙时,顺手从供桌上拨下的贡钱。

  姜潮眼睛一亮,一把攥了过去,铜钱在他手里叮当作响。

  “嘿,大哥果真豪爽!”

  嘴里一叨咕,脚底便没了影。

  小家伙撒腿往村口跑去,风都被他卷起一股。

  刘承铭看得急了,回头把那几块沉铁往姜曦怀里一塞,口里嚷着:

  “娘,你帮我收着!”

  话还没落,人已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

  “那是侄儿哥给的!见面要分一半!”

  那股拼命劲儿,倒真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姜曦看得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伸手将那沉铁收进壶天,回望姜鸿,只见他神情微怔,像是还没从那阵风里回过神。

  “你莫放在心上,”她笑道,语气温柔,眼角带着笑意,

  “他们这年纪,再好的宝贝,也抵不过一根糖人。”

  姜鸿怔怔地听着,嘴角微微一弯。

  那笑意浅淡,却有几分暖意渗开。

  他自小生在西海龙宫,玩伴多是些螃蟹精、虾兵怪,日日听潮起潮落,看殿灯摇影,从未见过这等沾了人间烟火气的顽趣。

  此刻望着那俩小家伙一前一后地跑远,只觉心头某处,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姜曦看了他一眼,也似明白,笑而不语,继续引着往前走。

  穿过几株老槐,脚下石阶渐平,远远便见那一方旧院。

  未到门前,她已扬声唤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喜、几分邀功的得意:

  “爹、娘,你们瞧瞧,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屋里一阵窸窣,随即便见柳秀莲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年纪虽高,脚步却还轻快,一双眼笑得弯弯。

  “哎哟,这孩子,生得可真精神!”

  她一把抓过姜鸿的手,上下打量,喜色溢于言表。

  院门边,姜义负手而立,鬓角斑白,却气势内敛如山。

  他未出声,只以神念微微一探。

  那一刹,眉宇间便有了笑意。

  此曾孙气度端凝,骨骼清朗,神魂中更裹着浓郁的水意与香火之光,血脉相承,已不需多问。

  “好,好。”他只是连连点头,笑意深藏。

  姜鸿心头一热,忙上前拜下。

  礼毕,又自袖中取出数只贴着符箓的玉瓶,双手奉上。

  “爹爹得知曾祖与曾祖母正炼精化气、涤荡浊息,需五行之力相助,”

  他说着,语气温顺而郑重,

  “特命孩儿带来几瓶他亲手炼制的丹药,聊表寸心。”

  话音一落,院中灵气微动。

  姜义略一探视,眉头轻挑,那瓶中丹气清纯至极,五行之力交融若织,隐有化生之机。

  柳秀莲听罢,笑意更深,连连点头,嘴里还夸着“有孝心、有孝心”。

  那几瓶丹药,她捧在掌心里,生怕磕着碰着似的,小心翼翼地收进壶天里。

  随后又回过身来,握着姜鸿的手,唠了几句家常,语气里全是怜惜。

  “你们祖孙俩也是初见,好生说说话,曾祖母去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说完,便笑眯眯地往灶房去了。

  才走出两步,又忽地回头,朝院门口的姜义嗔道:

  “老头子,还愣着做啥?带娃儿去后园,挑点果子尝鲜啊。”

  姜义被她一说,也忍不住笑了笑,抬手应道:“晓得了。”

  随即招了招手,示意姜鸿跟上,一老一少,慢慢往屋后行去。

  姜曦见状,拢了拢袖子,也笑着告辞。

  “我得去学堂,那群小崽子还等着我讲经呢。”

  语声渐远,转过院角,只留一缕书香随风而散。

  院中安静下来。

  姜鸿跟在那位久闻大名的曾祖身后,脚步轻得几乎不敢出声。

  他心里微微发紧。

  自小在西海长大,从爹娘口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位老人的事。

  知他昔年不过凡农,却教养出一门英杰。

  家中几代,皆走出奇人异士,皆与他有渊。

  自家爹爹能剿灭蝗灾,重登鹤鸣山,获封“道门护法神”,香火盈天、庙宇连郡。

  说到底,皆因当年这位曾祖,从不知何处,带回了一道“灭蝗秘方”。

  自己当年被送去泾河,也全因曾祖坚持,口称“泾河可居,机缘不浅。”

  果不其然,数年之后,那渭河龙王因贪功失势,水府倾覆。

  泾河趁势而起,一跃为长安八水之首。

  此等手段,非凡人所能测度。

  姜鸿心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曾祖,越发添了几分敬惧。

  姜义走在前头,语气淡淡,似随口问:“在泾河水府,可还惯得着?”

  姜鸿连忙紧走两步,恭声应道:

  “托曾祖的福,孩儿一切安好。

  这次那八水首府之争,也算侥幸得胜,孩儿能占得一席,全靠当年曾祖极力推荐。若无此恩,怕早被埋在支流泥底里了。”

  姜义听罢,只轻轻摇头,眸光越过竹林,看向天边一缕淡霞。

  语气温和,却不似闲话:

  “莫要懈怠。属于你的机缘,才刚起头。”

  姜鸿一怔,心里微微一紧,正待追问,姜义却已换了话题。

  “如今你在泾河,官阶为何?”

  姜鸿神色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拱手答道:

  “泾河龙宫,以龙王为尊。其下,则分封了诸位水神龙王,各管河段与支流。孩儿,如今便算是这其中的一位,名义上,是直属于龙王统辖。”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又自知瞒不得,补了几句实话:

  “只是那主脉龙宫中,嫡出的龙子龙孙不下数位,更有从西海带来的虾蟹旧臣,一路跟随至今。”

  “此外,那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诸位老神,位高权重,执掌文武两道。”

  “论起实权,孩儿自然还排在他们之下。”

  姜义听罢,并不意外,只是轻轻一点头。

  他负手立在树影之中,目光却似不在此处,语气平平,直切要害:

  “那依你看,若要更进一步,凌驾这一众人之上,可有路数?”

  这话问得直白,叫姜鸿一时微微失神。

  他抬眼看了看那张平静的老脸,心头暗惊,旋即又垂首沉吟。

  “回曾祖的话……”

  “神府之间,千年如一,变动极少。神寿太长,位序稳固,若无天大变故,连一席之地,都难挪半分。”

  他稍顿片刻,复又轻声道:

  “若要破格而上,唯有两途。其一,上头有人失德犯戒,遭天律削籍;其二,自身立下奇功,被上天赐封。”

  “非此两端,纵使苦修千年,也难得寸进。”

  姜义听完,只微微颔首,不悲不喜,似早在意料之中。

  他抬手拍了拍姜鸿的肩,笑道:“好生做事,泾河水深,总有你立锚的地方。”

  姜鸿素知这位曾祖言出必践,当即郑重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底。

  祖孙二人信步林中,摘了些熟透的果儿。

  灵气氤氲,枝叶轻摇,这等凡俗间的灵果,于姜鸿眼中,自然算不得稀罕。

  转眼间,已行至林心。

  姜义领他去看那座老树上搭的树屋,絮絮叨叨地讲着些旧事。

  当年他爹娘,便是在那屋中定情结缘。

  姜鸿听着,心头生出几分恍惚,仰头望那树屋,只觉时光在枝叶间凝住了。

  他在屋内外转了一圈,暗想这一人一龙能走到一处,实在是天意弄人。

  若当年稍有一丝偏差,怕也便没了自己的这副皮囊。

  树屋参观已毕,二人正待回返。

  谁知姜鸿忽被什么牵住了目光。

  那是树屋下灵泉旁,一株瘦小的桃树。

  树干苍灰,枝条稀疏,风一过,便有细屑轻落。

  自上次剿蝗之后,这株桃树离土受创,元气几枯。

  若非靠着泉眼灵脉暗暗滋养,怕早成枯柴了。

  可姜鸿这一眼望去,却陡然怔住。

  姜义早已瞧出曾孙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株病恹恹的桃树。

  枝干瘦弱,叶色微黄,风一吹,便似要将整株都吹散了去。

  “怎么,”他淡淡开口,“你见过这桃树?”

  姜鸿怔了怔,忙摇头。

  “回曾祖的话,未曾。”

  语声略顿,那双目却仍盯着那株桃树不放,神色渐深。

  “只是……孩儿感受过,与它极相似的气息。”

  姜义眉梢微挑,声音也沉了几分:“在何处?”

  姜鸿沉默片刻,咽了口唾沫,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滋味。

  “数年前,”他说得极轻,“姥爷他老人家,应邀去天庭赴宴。”

  林间微风掠过,带着一点果香,姜鸿声音也低了下来:

  “他回来时,带了一枚桃核。”

  “那桃核被他视若至宝,只以灵泉温养,后又泡成一壶酒。那壶酒……只有最亲近的龙子龙孙,方得一尝。”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目光重新落回那株小小的桃树上,神情里带着几分恍惚。

  “孩儿虽非纯血,却自小便与姥爷亲近,有幸尝了一杯。”

  他声音渐低,几乎成了喃喃:

  “而那股气息,与眼前这株桃树……如出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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