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完全符合一个“懂事”商人在这种场合应有的反应。

  可那士子见他推辞,眼中轻视之意更浓!

  当即便轻笑一声道:“商贾虽为四民之末,然既蒙崔使君相邀,便是客。”

  “兄台又何必过谦?”

  “莫非是觉得我等所言,不值一驳?”

  “还是……胸中实无点墨,不敢登台?”

  这话,已带上了明显的讥讽,显然是想让赵牧彻底下不来台!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窃笑。

  一些文人看向赵牧的目光,愈发显得居高临下。

  阿依娜眉头微蹙,手无声地按上了腰后短刃的柄。

  老钱也面露愤慨,上前半步。

  赵牧却依旧神色不变,正想再敷衍两句就此揭过。

  “谁说赵兄胸无点墨?!“突然,一个清朗而带着些许激动的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尔等井底之蛙,安知鸿鹄之志!”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位身着半旧青衫,却难掩其风骨的年轻士子排众而出。

  再仔细一瞧,可不正是游历至襄阳的顾青衫!

  顾青衫快步走到场中,先是对崔刺史及众人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才挑衅的士子,朗声道:“尔等可知,眼前这位赵东家,便是点醒顾某,使我不再沉溺辞藻空谈,转而关注民生实学的恩人!”

  “尔等可知,赵东家于岭南,助东宫与朝廷平定奸商,稳定市场,惠及无数百姓!”

  “尔等可知,赵东家通晓格物,明辨水文,漓江龙门滩航道梗阻,便是赵东家一言而解,造福往来商旅!”

  顾青山越说越是激动,伸手指向赵牧:“尔等在此空谈漕运之稳,可知海运若能畅通,可使江南珍货直抵北地,价格骤降,惠及黎民?”

  “可知海外亦有强国奇技,互通有无可富国强兵?”

  “赵东家见识,远超尔等坐而论道!”

  “尔等不屑与商贾言,却不知真正推动天下财货流通,使万民得享便利者,正是尔等眼中逐利之商!”

  “尤其是如赵东家这般,胸有丘壑,行有担当之大商!”

  顾青衫这一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整个园林中激起了千层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目光在神色淡然的赵牧和激动不已的顾青衫之间来回逡巡。

  顾青衫如今名动士林,他的推崇和如此高的评价,分量极重!

  赵牧心中却是猛地一沉。

  顾青衫的维护之情令他动容,但这番话却将他最需要隐藏的底牌......与太子的关系,在岭南的作为......尽数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甚至他清晰地感觉到,崔刺史与周鸿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那其中不再仅仅是理念之争的恼怒,更添了几分发现猎物的审视与寒意。

  然而,顾青衫维护赵牧的激烈言辞,特别是将赵牧与太子关联,以及那句“远超尔等坐而论道”,彻底捅了马蜂窝!

  方才那挑衅的士子脸色涨红,气得浑身发抖。

  几位原本端坐的大儒也面露不豫之色。

  崔刺史的眼神更是瞬间变得幽深难测。

  场中气氛,陡然从之前的暗流涌动,变得杀机四伏!

  顾青衫话音落下,园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如同沸水般炸开!

  “狂妄!”

  “顾才子!你怎可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商贾便是商贾,纵然有些许巧技,岂能与经国大业相提并论?”

  那先前挑衅的士子更是气得脸色发白,指着顾青衫:“顾青衫!你…你枉读圣贤书!”

  “竟如此推崇一介铜臭之徒,简直有辱斯文!”

  崔刺史脸色阴沉,他本想借清议打压海运,没想到顾青衫半路杀出,不仅将赵牧捧得极高,更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在座的“清流”,场面瞬间失控。

  他轻咳一声,试图稳住局面:“顾才子惜才爱才,本官知晓。”

  “然则,漕运海运,关乎国策,非是寻常商事可比。”

  “赵东家或有才干,然于此等军国大事,还是谨慎发言为妙。”

  事已至此,可这崔刺史却依旧想将赵牧排除在讨论之外,并暗示此事层次很高,商人没资格插嘴。

  然而,经顾青衫这一闹,赵牧想再低调已不可能。

  无数道目光,质疑的,好奇的,审视的,甚至带着敌意的,都牢牢钉在他身上。

  赵牧心中轻叹一口气,知道这浑水是蹚定了。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先对顾青衫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对崔刺史及在场众人拱了拱手,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崔使君,诸位先生,顾兄弟年轻气盛,言语或有冲撞之处,赵某在此代他赔个不是。”

  他先礼后兵,姿态放得低,却巧妙地将顾青衫的“冒犯”揽了过来,显得大气从容。

  “赵某确是一介商贾,不懂什么高深道理,只会算些简单的账目。”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方才听诸位高论,多言漕运之稳,海运之险。”

  “赵某想问一句,这稳.....代价几何?”

  “这险......又是否可控?”

  赵牧说罢,却也不等众人回答,便自问自答般说道:“漕运维系南北,功不可没。”

  “然沿途闸坝林立,纤夫万千,损耗几何?”

  “各级盘剥,成本几何?”

  “遇天旱水浅,河道淤塞,延误时日,损失又几何?”

  “这些,想必在座诸位掌管地方庶务的先生,比赵某更清楚。”

  他语气平淡,却句句戳在漕运弊端的痛处,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员和商人不禁微微颔首。

  “至于海运之险,”赵牧继续道,“风浪海盗,确是威胁!”

  “然,为何有海盗?”

  “皆因利之所驱,无法无天。”

  “若朝廷水师强盛,能靖海波,护商路,此险可减大半。”

  “再者,诸位可知,一艘海船载货,堪比数十辆漕车?”

  “顺风之时,自岭南至登州,不过旬月,比之漕运动辄数月,孰快孰慢?”

  “时间,亦是成本!”顿了顿,赵牧看着那些面露不屑的文人,忽然又振声发问道:“赵某敢问诸位,若有一种法子,能让江南稻米更快,更便宜地运至关中,让关中百姓餐餐能见白饭,让长安物价为之平抑!”

  “那么此法,是善是恶?是利国还是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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